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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 《窗外》——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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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倾心 一刀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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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0 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节

  这是大学联考放榜的前一天。

  江雁容在室内踱来踱去,坐立不安。明天,她的命运要决定了,她不敢相信自己能考上,也不相信自己会落榜,这种悬而未决的局面使她焦躁。江太太正在画画,江雁容的不安感染了给她,一连画坏了三张纸。她望着江雁容,后者脸上那份烦躁使她开口了:“别在房里跑来跑去,反正明天什么都知道了!”

  “嗯,”江雁容闷闷的应了一声,突然说:“妈,我出去一下。”“又要出去?”江太太狐疑的望着江雁容:“你每天都往外跑,到底出去做什么?”“找周雅安嘛!”江雁容说。

  “每天找周雅安?你和周雅安有些什么谈不完的话?为什么总是你去找她她不来找你?”江太太问,锐利的望着江雁容,近来,江雁容的行动使她满肚子的怀疑。

  “就是那些话嘛,我找她看电影去。”

  “又看电影?你到底看了多少场电影?”

  “妈妈怎么回事嘛,像审犯人似的!”江雁容噘着嘴说。“雁容,”江太太说:“前两天,在省立×中教书的胡先生说是在×中看到你,你去做什么?”

  江雁容的心猛跳了起来,但她平静的说:

  “哦,我和周雅安一起去看了一次康南,就是我们的导师,他现在转到省立×中去教书了!”

  “你常去看他吗?”江太太紧盯着江雁容问。

  “没有呀,”江雁容脸在发烧,心跳得更厉害了,她把眼睛转开,望着别处支吾的说:“只去了一两次。”

  “雁容,”江太太沉着脸说:“一个女孩子,对自己的行为一定要小心,要知道蜚短流长,人言可畏。康南是个男老师,你是个女学生,常到他房间里去会给别人讲闲话的。当然我知道康南是个正经的好老师,但是嫌疑不能不避。上次我听隔壁刘太太说,不知道是你们女中还是雁若的女中里,有个男老师引诱了女学生,闹得很不像话。你看,一个女孩子要是被人讲了这种闲话,还做不做人呢?”

  江雁容咬着下嘴唇,偷偷的看了江太太一眼,脸上烧得滚烫。从江太太的神色里,她看出母亲还没有发现她的事,她故意跺了一下脚说:“妈妈跟我说这些,好像我做了什么……”

  “我不是说你做了什么,我只是叫你小心!你知道人的嘴巴是最坏的!我是爱护你,你就跟我瞪眼睛跺脚!”江太太有点生气的说。“我不过说了句要去找周雅安,妈妈就跑出这么一大套话来。”江雁容低低的说。“好吧,你去吧!”江太太一肚子的不高兴:“反正,在家里是待不住的!这个家就是丈夫儿女的旅馆,吃饭睡觉才会回来,我是你们烧锅煮饭的老妈子!”

  江雁容在椅子里一坐,噘着嘴说:“好了,不去好了!”

  “去吧!”江太太说:“不去我又要看你一个下午的脸色!把孩子带大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你要去就去吧,还发什么呆?晚上早点回来!”江雁容迟疑了一下,终于走到玄关去穿上鞋子,直到走出大门,她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父亲的一个朋友胡先生也在省立×中教书。自从康南搬到省立×中之后,她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要去一次,看样子,这秘密是保不住了!

  站在家门口,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选择了那条到省立×中的路线。她知道她不应该再去了,但她不能自已,一种强而有力的吸引力控制了她。她对自己不满的摇头,但她仍然向那条路走着,直到她走进了×中的大门,又走进了教员单身宿舍的走廊,她还在和自己生气。停在康南门口,她敲了门,心里还在想:“我应该回去,我不应该到这里来!”但,当康南的脸出现在她面前,这一切的思想都遁走了。

  关上了房门,康南把桌上已经泡好的一杯香片递给江雁容,江雁容接了过来,望着茶杯里的茉莉花问:

  “你算准了我今天要来?”

  “我每天都泡两杯茶,你不来也像来了一样,有时弄糊涂了,我会对着你的茶杯说上一大堆话。”

  江雁容微微的笑了,默默的端着杯子。康南凝视着她,她的睫毛低垂,眼睛里有一层薄雾,牙齿习惯性的咬着下嘴唇,这神情是他熟悉的,他知道她又有了心事。他拿起她的一只手,扳开她的手指,注视着她掌心中的纹路。江雁容笑笑说:

  “你真会看手相?我的命运到底怎样?”

  “不,我看不出来,你的手相太复杂!”

  “那一次你看的手相呢?怎么看出那么多?记得吗?你说我老运很好,会享儿女的福。儿女,我和谁的儿女,会是你的吗?”“你说过,那些都是江湖话!”他把她的手合拢,让她握成拳,用自己的大手掌握住了她:“小容容,你那么小,但是你比我坚强。”“我不坚强,我下过一百次决心不到你这里来,但是我仍然来了!”“我也下过一百次决心,要冷淡你,疏远你。”

  “为什么不呢?”她昂起头,有一股挑战的味道。

  康南看着她,然后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他的嘴唇轻触了一下她的,十分温柔。“我要你,小容,”他低低的说,他的手在发抖:“我要你。”他用嘴唇从她面颊上擦过去,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半垂,黑眼珠是湿润的。“告诉我,你永不会属于别人,告诉我!”

  “用不着我告诉你,”她低声说:“你还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怕命运,很多时候,我们是无法支配命运的。”“你认为命运不会把我判给你?”

  “是的,因为你太好,我不配!”

  “谁配呢?如果连你都不配?”

  “有比我年轻有为有前途的人。”“但是他们不是康南,他们没有康南的一个毛孔和一个细胞,他们是他们!”康南拥紧她,他的嘴唇紧贴着她的。她被动的仰着头,眼泪从她眼角滑下去。“你又哭了。”“我知道,我们在说梦话,”她凄苦的微笑。“我不知道我的命运是什么,我有预感,有一大堆的不幸正等着我。”

  “不会,明天放榜了,我猜……”

  “不要猜!我有预感。康南,我很害怕,真的。”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

  “不要怕,天倒下来,让我帮你撑,行吗?”

  “只怕你撑不住!”她走开,走到书桌旁边去,随手翻弄着桌上的东西,一面低声说:“妈妈已经怀疑我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康南,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妈妈,反正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如果风暴一定会来,还不如让它早一点来。”康南默然不语。江雁容从桌上拿起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打开来看,康南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看,昨天我不在家,她们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条子,没有什么。”“让我看!”江雁容说,打开了纸条,笔迹并不陌生,这是两个同学写的:

  “老师:

  这两天大家都很忙,好久都没有机会和您谈话了,但您永远是我们最尊敬最爱戴的老师。今天来访,又正逢老师外出,非常遗憾。现在我们有几个小问题,能否请您为我们解答一下?

  一、您认为一个为人师表者最值得尊敬的是什么?如果他因一时的冲动而失去了它,是不是非常的可惜?

  二、我们有老师和同学的感情超过了师生的范围,您对这事有什么感想?那位老师向来是同学所最尊敬的,而这事却发生在他的身上,您认为这位老师是不是应该?他有没有错误?假如您是那位老师,您会采取什么态度?

  三、您认为朱自清的‘给亡妇’一文,是不是都是虚情假意?

  四、您为何离开女中?

  老师,我们都不会说话,但我们都非常诚恳,如果这纸条上有不礼貌的地方,请您原谅我们!

  敬祝快乐

  两个最尊敬您的学生  何淇  蔡秀华  同上”

  

  江雁容放下纸条,望着康南。她想起以前曾和何淇谈起朱自清的给亡妇一文,认为朱自清有点矫揉造作,尤其最后一段,因后妻不适而不上坟,更显得他的虚情假意,而今,她们竟拿出朱自清的给亡妇来提醒康南的亡妻,这是相当厉害的一针。她把纸条铺平,淡淡的说:

  “康南,你一生高傲,可是,现在你却在忍受这些!”“我当初没有要人说我好,现在也不在乎人说我坏!”康南说,把纸条撕碎了。“康南,”江雁容审视着他:“你是在乎的,这张纸条已经刺伤了你!”“我不能希望她们能了解我,她们只是些毛孩子!”

  “大人呢?大人能了解吗?曹老头、行尸走肉、唐老鸭,那些人能了解吗?我的父母会了解吗?教务主任、校长了解吗?这世界上谁会了解呢?康南,你做了老师,有过妻子,又超过了四十岁,所以,你是不应该有感情有血有肉的,你应该是一块石头,如果你不是石头,那么你就是坏蛋,你就该受万人唾骂!”康南不说话,江雁容靠着桌子站着,眼睛里冒着火焰。突然,她弯下腰来,仆在康南的膝上。

  “康南,我们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没有错,”康南抚摸着她的后颈,颈上有一圈细细的毫毛。“别难过!”“我愿意有人给我力量,使我能离开你!”

  他揽紧她,说:“不!”

  “康南,我有预感,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

  “我怕你的预感,你最好没有预感。”

  他们静静的望着,时间消失得很快,暮色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室内已经很暗了。康南开了灯,望着沉坐在椅中凝思的江雁容,问:“想什么?”“就这样,静静的坐着,我看着你,你看着我,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什么,让两人的心去彼此接近,不管世界上还有什么,不管别人会怎么说,这多美!”她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假如没有那些多管闲事的人就好了!他们自以为在做好事,在救我,在帮助我,康南,你不觉得可笑吗?这是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我会被这些救我的人逼到毁灭的路上去,假如我自杀了,他们不知会说什么!”

  “会骂我!”“如果你也自杀呢?”“他们会说这是两个大傻瓜,大糊涂虫,两个因情自误的人!”“唉!”她把头靠在椅背上,叹了口长气。

  “怎么了?”“我饿了!想吃饭。”“走吧,到门口的小馆子里去吃一顿。”

  江雁容懒懒的站起身来,跟着康南走出校门。在校门口的一个湖南馆子里,他们拣了两个位子坐下。刚刚坐定,江雁容就“啊!”了一声,接着,里面一个人走了出来,惊异的望着江雁容和康南,江雁容硬着头皮,站起身来说:

  “胡先生,你也在这儿!”

  这就是那个曾看见她的胡先生,是个年纪很轻的教员,以前是江仰止的学生。“哦,江小姐,来吃饭?”胡先生问,又看了康南一眼。

  “这是胡先生,”江雁容对康南说。

  “我们认识,”胡先生对康南打了个招呼。“我们的宿舍只隔了三间房间。”“胡先生吃了吗?”康南客气的说:“再吃一点吧!”

  “不,谢谢!”胡先生对江雁容又看了一眼:“我先走了,晚上还有事。”江雁容目送胡先生走出去,用手指头蘸了茶碗里的茶,在桌子上写:“麻烦来了!”然后望望康南,无可奈何的挑了挑眉毛。“该来的总会来,叫菜吧!”

  “不反对我喝酒吗?”康南问。

  “不,我也想喝一点!”

  “你喝过酒?”“从来滴酒不沾的,但是今天想喝一点,人生不知道能醉几次?今天真想一醉!”康南叫了酒和一个拼盘,同时给江雁容叫了一瓶汽水。酒菜送来后,江雁容抗议的说:

  “我说过我要喝酒!”“醉的滋味并不好受。”康南说。

  “我不管!”她抢过康南手中的瓶子,注满了自己的杯子,康南按住她的手说:“你知道这是高粱?会喝酒的人都不敢多喝,别开玩笑!喝醉了怎么回家?”“别管我!我豁出去了!一醉解千愁,不是吗?我现在有万愁,应该十醉才解得开!我希望醉死呢!”拿起杯子,她对着嘴直灌了下去,一股辛辣的味道从胸口直冲进胃里,她立刻呛咳了起来。康南望着她,紧紧的皱起眉头:

  “何苦呢!”他说,拿开了她的杯子。“给我吧!我慢慢喝。”江雁容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爱酒,这东西跟喝毒药差不多,这样也好,如果我要服毒,先拿酒来练习!”

  “你胡说些什要?”“没有什么,我再喝一点,一点点!”

  康南把杯子递给她。“只许一点点,别喝醉!慢慢喝。”

  江雁容抿了一口酒,费力的把它咽进肚子里去,直皱着眉头。然后,她望着康南说:

  “康南,我真的下决心了,我不再来看你了,今天是最后一次!”“是吗?”康南望着她,她苍白的脸颊已经染上一层红晕,眼睛水汪汪的。“不要再喝了,你真的不能喝!”

  “管他呢!”江雁容又咽了一口酒。“这世界上关心我们的人太多了!到最后,我还是要离开你的。我已经毁了半个你,我必须手下留情,让另外那半个你在省立×中好好的待下去!”“你不是饿了吗?我叫他们给你添饭来。”康南说。

  “我现在不饿了,一点都不想吃饭,我胸口在发烧!”江雁容皱着眉说。“你已经醉了!”“没有醉!”江雁容摇摇头。“我还可以喝一杯!”

  康南撤去酒杯,哄孩子似的说:

  “我们都不喝了,吃饭吧!”

  吃完饭,江雁容感到脸在发烧,胸中热得难受。走出饭馆,她只觉得头昏眼花,不由自主的扶着康南的手臂,康南拉住她说:“何苦来!叫你不要喝!到我屋里去躺一躺吧!等下闹上酒来就更难过了!”回到康南屋里,江雁容顺从的靠在康南的床上。康南为她拧了一把手巾拿过来,走到床边,他怔住了。江雁容仰天躺着,她的短发散乱的拂在额前耳边,两颊如火,嘴唇红滟滟的微张着,阖着两排黑而密的睫毛,手无力的垂在床边。康南定定的凝视着这张脸庞,把手巾放在一边。江雁容的睫毛动了动,微微的张开眼睛来,朦朦胧胧的看了康南一眼,嘴边浮起一个浅笑。“康南,”她低低的说:“我要离开你了!多看看我吧,说不定明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不!”康南说,在床边坐下来,握紧了她的手。“让我们从长计议,我们还有未来!”

  江雁容摇摇头。“没有,你知道我们不会有未来,我自己也知道!我们何必骗自己呢?”她闭上眼睛,嘴边仍然带着笑。“妈妈马上就会知道了,假如她看到我这样子躺在你的床上,她会撕碎我!”她叹口气,睁开眼睛:“我累了,康南,我只是个小女孩,我没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战!”她把头转向床里,突然哭了起来。康南伏下身去吻她。“不要哭,坚强起来!”

  “我哭了吗?”她模模糊糊的问:“我没有哭!”她张开眼睛:“康南,你不离开我吗?”“不!”“你会的,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你的妻子。”

  “小容,你醉了!要不要喝水?”

  “不要!”她生气的扭转头。“你跟我讲别的,因为你不爱我,你只是对我发生兴趣,你不爱我!”

  “是吗?”他吻她:“我爱你!”他再吻她:“你不知道爱到什么程度!爱得我心痛!”他再吻她,感到自己的眼角湿润:“雁容,我爱你!爱你!爱你!”

  “康南,不要爱我,我代表不幸,从今天起,不许你爱我,也不许任何人爱我!”“雁容!”“我头痛。”“你醉了。”“康南,”她突然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兴奋的望着他,急急的说:“你带我走,赶快,就是今晚,带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走!我们马上走!走到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赶快,好吗?”“雁容,我们是没有地方可去的!”康南悲哀的望着江雁容那兴奋得发亮的眼睛。“我们不能凭冲动,我们要吃,要喝,要生存,是不?”“康南,你懦弱!你没种!”江雁容生气的说:“你不敢带着我逃走,你怕事!你只是个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康南,你没骨气,我讨厌你!”康南站起身来,燃起一支烟,他的手在发抖。走到窗边,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对着窗外黑暗的长空喷出去。江雁容溜下床来,摇晃着走到他面前,她一只手扶着头,紧锁着眉,另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她的眼睛乞求的仰望着他。

  “我不是存心这么说,”她说:“我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头痛得好厉害,让我抽一口烟。”

  他伸手扶住了她。“雁容,”他轻声说:“我不能带你逃走,我必须顾虑后果,台湾太小了,我们会马上被找出来,而且,我没钱,我们能到哪里去呢!”“别谈了,”江雁容说:“我要抽一口烟,”她把烟从他手中取出来,猛吸了一口。立即,一阵呛咳使她反胃,她拉住他的手,大大的呕吐了起来。康南扶住她,让她吐了个痛快,她吐完了,头昏眼花,额上全是汗,康南递了杯水给她,她漱过口,又洗了把脸,反而清醒了许多。在椅子里坐下来,她休息了一段时间,觉得精神恢复了一些。

  “好些吗?”康南问,给她喝了口茶。

  “几点钟了?”她问,回到现实中来了。

  “快九点了。”他看看表。

  “我应该回去了,要不然妈妈更会怀疑了。”她振作了一下:“我身上有酒味吗?希望妈妈闻不出来。”

  “我送你回去。”康南说。

  走到外面,清新的空气使她精神一爽。到了校门口,她叫了一辆三轮车,转头对康南说:

  “别送我,我自己回去!”站在那儿,她欲言又止的看了康南,一会儿,终于说:“康南,我真的不再来了!”

  “你还会来的!”康南说,握紧她的手。“不怕我毁了你?”她问。

  “只怕我毁了你!”他忧郁的说。

  “康南,记得秦观的词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江雁容跨上了三轮车,对康南挥挥手:“再见,康南,再见!”三轮车迅速的踩动了,她回头望着康南,他仍然站在那儿,像一株生根的树。一会儿,他就只剩下个模糊的黑影,再一会儿,连影子都没有了。她叹口气,坐正了身子,开始恐惧回家后如何编排谎话了。她用手按按面颊,手是冷的,面颊却热得烫手。在路口,她叫车子停下,下了车,她迅速的向家中跑去,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按了铃,来开门的是雁若,她望了姐姐一眼,眼中流露出一抹奇异的怜悯和同情。她紧张的走进家门,江太太已经站在玄关等她。

  “你整个下午到哪里去了?”江太太板着脸,严厉的问。

  “去找周雅安。”她嗫嚅的说。

  “你还要对我说谎,周雅安下午来找过你!”

  江雁容语塞的望着母亲,江太太脸上那层严霜使她害怕。在江太太身后,她看到了父亲和江麟,江仰止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正默默的摇头,望着她叹气。江麟也呆呆的望着她,那神情就像她是个已经死去的人。恐惧升上了她的心头,她喃喃的说:“怎么,有……什么……”

  “今天爸爸到大专联考负责处去查了你的分数,”江太太冷峻的说:“你已经落榜了!”

  江雁容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她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眼前父母和江麟的影子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她仰首看看天花板,喉头像被扼紧似的紧逼着,她喃喃的自语着:

  “天哪,你竟没有给我留下一条活路!”

  说完,她向前面栽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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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江雁容躺在床上,仰视着天花板。一整天,她没有吃,没有喝,脑子里空空洞洞,混混沌沌。可是,现在,这几句话却莫名其妙的来到她的脑中。是的,从何处来?她真的奇怪自己的生命是从那里来的?生命多奇妙,你不用要求,就有了你,当你还在糊糊涂涂的时候,你就已经存在了。她想起父亲说过的顺治皇帝当和尚时写的一个偈语中的两句:“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她也奇怪着谁是她,她是谁?“十九年前的我不知在哪里?”她模糊的想着:“一百年后的我又不知道在哪里?”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她定定的望着那块水渍。“为什么我偏偏是我而不是别人呢?我愿意做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江雁容!”天早已黑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桌上的一盏小台灯亮着,灯上的白磁小天使仍然静静的站着。江雁容把眼光调到那小天使身上,努力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但她的思想是紊乱而不稳定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她想。“但我不是李白,我是无用的,也没有可以复来的千金!”她翻了个身。“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这是圣经里的句子,她总觉得这句子不大通顺。“人死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灵魂离开躯壳后大概可以随处停留了。人的戒条大概无法管灵魂吧!”她觉得头痛。“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躺在床上?是了,我落榜了!”她苦涩的阖上眼睛。“为什么没有发生地震、山崩,或陆沉的事?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变动,那么我的落榜就变成小事一桩了!”有脚步声走进屋子,江雁容没有移动。是江太太。她停在床前面,凝视着面如白纸的江雁容。然后,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雁容,”她的声音非常柔和。

  江雁容把头转开,泪水又冲进了眼眶里。

  “雁容,”江太太温柔的说:“没有人是没经过失败的,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振作起来,明年再考!起来吧,洗洗脸,吃一点东西!”“不,妈妈,你让我躺躺吧!”江雁容把头转向墙里。

  “雁容,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躺在床上流泪不能解决问题,是不是?起来吧,让雁若陪你看场电影去。”江太太轻轻的摇着江雁容。“不!”江雁容说,于是,江雁容听到母亲在喊:“雁容,程心雯来看你!”

  立即,程心雯已经钻进了她的房里,她跑到床边喊:

  “江雁容!”江雁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又来了。

  “你不要这样伤心,”程心雯急急的说:“你想想,考大学又不是你一生唯一的事!”

  不是唯一的事!她这一生又有什么事呢?每一件事不都和考大学一样吗?哦,如果她考上了大学,她也可以这样的劝慰失败者。可是,现在,所有的安慰都变得如此刺心,当你所有的希望全粉碎了的时候,又岂是别人一言半语就能振作的?她真希望自己生来就是个白痴,没有欲望,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那么也就没有烦恼和悲哀了。但她却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江雁容,别闷在家里,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我们去找周雅安?”“不!”“那么去看电影。”“不!”“江雁容,你怎么那么死心眼?人生要看开一点,考大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我考上了,我也会这么说。江雁容想着,默默的摇了摇头。程心雯叹了口气,伏下身来低声说: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事吗?”

  江雁容又摇摇头。忽然拉住程心雯的手。

  “程心雯,你是我的好朋友!”

  程心雯眨着她的眼睛,笑了笑。

  “始终我们都很要好,对不对?虽然也孩子气的吵过架,但你总是我最关心的一个朋友!”她伏在江雁容耳边,低低的说:“早上我见到康南,他问起你!”

  康南!江雁容觉得脑子里又“轰”然一响。考大学是她的一个碎了的梦,康南是另一个碎了的梦。她把头转开,眼泪又滚了下来。三天之后,江雁容才能面对她所遭遇的问题了。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她落榜后第一次走出了家门。站在阳光普照的柏油路上,她茫然回顾,不能确定自己的方向。最后,她决心去看看周雅安,她奇怪,落榜以来,周雅安居然没有来看她。“看样子,朋友是最容易忘记被幸福所遗弃的人!”她想,这是白朗蒂在简爱中写的句子。走出巷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才走了几步,她听到有人叫她:

  “江雁容!”她回过头,是叶小蓁和何淇。她们都已考上台大。

  “我们正要来看你。”叶小蓁说。

  “我刚要去找周雅安。”江雁容站住了说。

  “真巧,我们正是从周雅安家里来的。”何淇说。

  “她在家?”“嗯。”叶小蓁挽住了江雁容:“我们走走,我有话和你谈。”

  江雁容顺从的跟着她们走,叶小蓁沉吟了一下说:

  “周雅安告诉我们,康南毁了你,因为他,你才没考上大学,是吗?”周雅安!江雁容头昏脑胀的想:“你真是个好朋友,竟在我失败的时候,连康南一起打击进去!”她语塞的望着叶小蓁。何淇接着说:“周雅安告诉我们好多事,我真没想到康南会在你本子里夹信来诱惑你,江雁容,你应该醒醒了,康南居然这样无耻……”“周雅安出卖了我!”江雁容愤愤的说。

  “你别怪周雅安,是我们逼她说的。”叶小蓁说。

  “她不该说,那些信没有一丝引诱的意思,感情的发生你不能责怪那一方,周雅安错了!她不该说,我太信任她了!”江雁容咬着嘴唇说。“江雁容,我们在学校里那么要好,我劝你一句话:躲开康南,他不是个君子!”叶小蓁说。“你不是最崇拜他的吗?”江雁容问。

  “那是以前,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道德面孔全是伪装呀!现在想起来,这个人实在很可怕!”

  “我知道了,叶小蓁,你们放心,我会躲开他的!”

  和叶小蓁她们分了手,江雁容赶到周雅安家里,劈头就是一句:“周雅安,你好,没忘记我是谁吧?”

  “怎么了?你?”周雅安问。“怪我没去看你吗?我刚生了一场病。”“周雅安,你出卖了我!你不该把那些事告诉叶小蓁她们,你不该把我考不上大学的责任归在康南身上!”

  “难道他不该负责任吗?假如你不是天天往他房间里跑,假如你不被爱情冲昏了头,你会考不上大学吗?”

  “周雅安,我太信任你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不足信赖的朋友!”“江雁容,”周雅安困惑的说:“你是来找我吵架的吗?”

  “我是来找你吵架的,”江雁容一肚子的伤心、委屈全爆发在周雅安的身上:“我来告诉你,我们的友谊完蛋了!”

  “你是来宣布跟我绝交?为了这么一点小事?”

  “是的!为了这一点小事!我母亲常说:‘有朋友不如没朋友。’我现在才懂得这意思!周雅安,我来跟你说再见!我以后再也不要朋友了!”说完,她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向大路走去。离开了周雅安的家,她觉得茫然若失,搭上公共汽车,她无目的的在西门町下了车。她顺着步子,沿着人行道向前走,街上全是人,熙来攘往,匆匆忙忙。但她只觉得孤独寂寞。在一个电影院门口,她站住了,毫无主见的买了一张票,跟着人群涌进戏院。她并不想看电影,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刚刚坐定,她就听到不远处有个声音在说:

  “看!那是江雁容!”“是吗?”另一个声音说,显然是她们的同学:“在那儿?康南有没有跟她在一起?”

  “别糊涂了,康南不会跟她一起出入公共场合的!”

  “你知道吗?”一个新的声音插入了:“江雁容是江仰止的女儿,真看不出江仰止那样有学问的人,会有一个到男老师房里投怀送抱的女儿!”“据说康南根本不爱她,是她死缠住康南!”

  完了!这里也是待不住的!江雁容站起身来,像逃难似的冲出了电影院。回到大街上,她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天!我该怎么办?”靠在电影院的墙上,她用手紧紧压着心脏,一股冷气从她胸腔里升了上来,额上全是冷汗。她感到头昏目眩,似乎整个大街上的人都在望着她,成千成万只手在指着她,几个声音在她耳边狂喊:“看哪,那是江雁容!那个往男老师房里跑的小娼妇!”

  “看到吗?那个是江仰止的女儿,考不上大学,却会勾引男老师!”她左右四顾,好像看到许许多多张嘲笑的脸庞,听到许许多多指责的声音,她赶快再闭上眼睛:“不!不!不!”她对自己低声说,拭去了额上的汗。跄踉着向大街上冲去。

  “给我一条路走,请给我一条路走!”

  她心里在反复叫着,一辆汽车从她身边紧擦而过,司机从窗口伸出头来对她抛下一声咒骂:

  “不长眼睛吗?找死!他妈的!”

  她跌跌冲冲的穿过了街道,在人行道上无目的的乱走。“找死”,是的,找死!她猛然停住,回头去看那辆险些撞着她的车子,却早已开得没有影子了。她呆呆的看着街道上那些来往穿梭不停的汽车,心脏在狂跳着,一个思想迅速的在她脑中生长,成形。“是的,找死!人死了,也就解脱了,再也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悲哀和愁苦了!”她凝视着街道,一瞬间,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汇成一种声浪,在她耳畔不断的叫着:“死吧!死吧!死吧!”

  她跨进了一家药房,平静的说:“请给我三片安眠药片!”拿着药片,她又跨进另一家药房。一小时内,她走了十几家药房。回到家里,她十分疲倦了,把收集好的三十几片安眠药藏在抽屉中,她平静的吃饭,还帮妈妈洗了碗。

  黄昏的时候,天变了。窗外起了风,雨丝从窗口斜扫了进来。江雁容倚窗而立,凉丝丝的雨点飘在她的头发和面颊上。窗外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夜雾。“人死了会有灵魂吗?”她自问着。“如果有灵魂,这种细雨□□的夜应该是魂魄出来的最好时光。”她静静的站着,体会着这夜色和这雨意。“我还应该做些什么?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回到桌边,抽出一张信纸,顺着笔写:“我值何人关怀?我值何人怜爱?愿化轻烟一缕,来去无牵无碍!”她怔了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和雨丝,又接着写下去:

  “当细雨湿透了青苔,当夜雾笼罩着楼台,请把你的窗儿开,那飘泊的幽灵啊,四处徘徊!

  那游荡的魂魄啊,渴望进来!”

  用手托住面颊,她沉思了一会儿,又写了下去:

  “啊,当雨丝湿透了青苔,

  当夜雾笼罩了楼台,请把你的窗儿开,没有人再限制我的脚步,

  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写完,她把头仆在桌上,气塞喉堵,肝肠寸断。过了一会儿,她换了张信纸,开始写一封简单的信。

  

  “南:

  再见了!

  我去了,别骂我懦弱,别责备我是弱者,在这个世界上,你给过我快乐,给过我哀伤,也给过我幻想和绝望。现在,带着你给我的一切一切,我走了,相信我,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心中的难过一定赛过你看信的时候。别为我伤心,想想看,我活着的时候就与欢笑无缘,走了或者反会得到安宁与平静。因此,当你为我的走而难过的时候,也不妨为我终于得安宁而庆幸。但愿我能把你身上的不幸一起带走,祝福你,希望在以后的岁月里,你能得到快乐和幸福。

  你曾说过,你怀疑你妻子的死讯,我也希望那死讯只是个谣言。假如你终于有一天能和你妻子团圆,请告诉她,在这世界上,曾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爱过她所爱的人,并且羡慕她所拥有的一切!

  记得吗?有一天你在一张纸上写过:‘今生有愿不能偿,来世相逢又何妨?’好的,让我期待着来世吧。只是,那时候应该注意一下,不要让这中间再差上二十年!

  再见了!老师!让我再最后说一句:我——爱你!容”

  

  信写完了,她把刚刚写的那首诗和信封在一起,冒雨走到巷口去寄了信。回到家里,夜已经深了。江太太正在画画。她走到江太太身边,默默的望着江太太的头发,脸庞,那专注的眼睛,那握着笔的手……一种依恋的孺慕之思油然而生,她觉得喉咙缩紧了,眼泪涌进了眼眶。她颤着声音叫:

  “妈妈!”江太太回过头来,江雁容猛然投进她的怀里,用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胸前,哭着说:

  “妈妈,请原谅我,我是个坏孩子,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的爱护和教育!”江太太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弄得有点惊异,但,接着,就明白了,她抚摩着江雁容的头发,温柔的说:

  “去睡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妈妈,你能原谅我,不怪我吗?”江雁容仰着头,眼泪迷离的望着江太太。“当然。”江太太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

  江雁容站起身来,抱住母亲的脖子,在江太太面颊上吻了一下。“妈妈,再见!”她不胜依依的说。

  “再见!早些睡吧!”江雁容离开了母亲的房间,看到江仰止正在灯前写作,她没有停留,只在心里低低的说了一声:“爸爸,也再见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她怔怔的望着床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祷般对妹妹低低的说:“请代替我,做一个好女儿!请安慰爸爸和妈妈!”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药片,本能的环视着室内,熟悉的绿色窗帘,台灯上的小天使,书架上的书本,墙上贴的一张江麟的水彩画……她呆呆的站着,模模糊糊的想起自己的童年,跟着父母东西流浪,她仿佛看到那拖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后长途跋涉。在兵荒马乱的城里,在蔓草丛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个战乱的时代,先逃日军,再逃中共,从没有过过一天安静的日子。然后,长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离撒娇的年龄已经很远了,而在她能撒娇的那些时候,她正背着包袱,赤着脚,跋涉在湘桂铁路上。

  细雨打着玻璃窗,风大了。江雁容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想起落霞道上,她和周雅安手挽着手,并肩互诉她们的隐秘,和她们对未来的憧憬。她依稀听到周雅安在弹着吉他唱她们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昨日悲风,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二人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这一切都已经隔得这么遥远。她觉得眼角湿润,不禁低低的说:

  “周雅安,我们始终是好朋友,我从没有恨过你!”

  接着,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坦率热情的脸,然后是叶小蓁、何淇、蔡秀华,……一张张的脸从她面前晃过去,她叹了口气:“我生的时候不被人所了解,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十九年,一梦而已!”她迷迷离离的看着台灯上的小天使:

  “再见!谧儿!”她低低的说,拿起杯子,把那些药片悉数吞下。然后,平静的换上睡衣,扭灭了台灯,在床上躺下。

  “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唱着。“一首好歌!”她想,凝视着窗子。“或者,我的‘窗外’不在这个世界上,在另外那个世界上,能有我梦想的‘窗外’吗?”她迷迷糊糊的想着,望着窗外的夜、雨……终于失去了知觉。

  没有人能解释生死之谜,这之间原只一线之隔。但是,许多求生的人却不能生,也有许多求死的人却未见得能死。汇雁容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像有一万个人在拉扯她,分割她,她挣扎着,搏斗着,和这一万个撕裂她的人作战。终于,她张开了眼睛,恍恍惚惚的看到满屋子的人,强烈的光线使她头痛欲裂。她继续挣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耳边充满了乱糟糟的声音,脑子里彷佛有人在里面敲打着锣鼓,她试着把头侧到一边,于是,她听到一连串的呼唤声:

  “雁容!雁容!雁容!”

  她再度张开眼睛,看到几千几万个母亲的脸,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的望着这几千几万的脸,终于,这些脸合成了一个,她听到母亲在说:“雁容,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醒了,那个飘散的“我”又回来了,是,她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她没死。闭上眼睛,眼泪沿着眼角滚了下来,她把头转向床里,眼泪很快的濡湿了枕头。

  “好了,江太太,放心吧,已经没有危险了!”这是她熟悉的张医生的声音。“你看不用送医院吗?张大夫?”是父亲的声音。

  “不用了,劝劝她,别刺激她,让她多休息。”

  医生走了,江雁容泪眼模糊的看着母亲,淡绿的窗帘、书架、小台灯……这些,她原以为不会再看到的了,但,现在又一一出现在她面前了。江太太握住了她的手:“雁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雁容费力的转开头,泪水不可遏止的滚了下来。

  “告诉妈妈,你为什么?”江太太追问着。

  “落——榜。”她吐出两个字,声音的衰弱使她自己吃了一惊。“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要那个真正的原因!”江太太紧追着问。“哦,妈妈。”江雁容的头在枕上痛苦的转侧着,她闭上眼睛,逃避母亲的逼视。“妈妈别问了,让姐姐休息吧。”在一边的雁若说,用手帕拭去了江雁容额上的冷汗。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事实。雁容,告诉我!”

  “妈妈,不,不!”江雁容哭着说,哀求的望着母亲。

  “意如,你让她睡睡吧,过两天再问好了!”江仰止插进来说,不忍的看着江雁容那张小小的,惨白的脸。

  “不,我一定要现在知道真相!雁容,你说吧!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母亲?”江雁容张大眼睛,母亲的脸有一种权威性的压迫感,母亲那对冷静的眼睛正紧紧的盯着她。她感到无从逃避,闭上眼睛,她的头在剧烈的痛着,浑身都浴在冷汗里,江太太的声音又响了:“你是不是为了一个男人?你昏迷的时候叫过一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他?”

  “哦,妈妈,妈妈!”江雁容痛苦的喊,想加以解释,但她疲倦极了,头痛欲裂,她哭着低声哀求:“妈妈,原谅我,我爱他。”“谁?”江太太紧逼着问。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喊着说,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起来。“就是你那个男老师?在省立×中教书的?”江太太问。

  “哦,妈妈,哦,妈妈,哦!”她的声音从枕头里压抑的飘出来。“我爱他,妈妈,别为难他,妈妈,请你,请你!”

  “好,雁容,”江太太冷静的说:“我告诉你,天下最爱你的是父母,有什么问题你应该和母亲坦白说,不应该寻死!我并不是不开明的母亲,你有绝对的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假如你们真的彼此相爱,我绝不阻扰你们!你为什么要瞒着妈妈,把妈妈当外人看待?你有问题为什么不找妈妈帮忙?世界上最爱你的是谁?最能帮助你的又是谁?假如你不寻死,我还不会知道你和康南的事呢!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连你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雁容,你想想,你做得对不对?”

  “哦,妈妈。”江雁容低声喊。

  “好了,现在你睡睡吧,相信妈妈,我一定不干涉你的婚姻,你随时可以和康南结婚,只要你愿意。不过我要先和康南谈谈。你想吃什么吗?”

  “不,妈妈,哦,妈妈,谢谢你。”江雁容感激的低喊。

  江太太紧紧的闭着嘴,看着江雁容在过度的疲倦后,很快的睡着了。她为她把棉被盖好,暗示雁若和江麟都退出房间。她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中沉坐了下来,望着默默发呆的江仰止,冷笑了一声说:“哼,现在的孩子都以为父母是魔鬼,是他们的敌人,有任何事,他们甯可和同学说,绝不会和父母说!”

  “康南是谁?妈妈?”江麟问。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江太太愤愤的说:“他如果不是神,就是魔鬼!但以后者的成分居多!”她看看江仰止:“仰止,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带孩子?”

  江仰止仍然默默的站着,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整个冲昏了他的头,他觉得一片茫茫然!他的学问在这儿似乎无用了。

  “哼!”江太太站起身来:“我现在才知道雁容为什么没考上大学!”抓起了她的皮包,她冲出了大门。

一剑倾心 一刀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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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0 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节

  康南接到江雁容那封信,已经是写信的第二天下午了。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使他心跳,自从江雁容落榜以来,他一直没见到过她,想像中,她不知如何悲惨和失望。但他守着自己的小房间,既不能去探视她,也不能去安慰她,这咫尺天涯,他竟无法飞渡!带着无比的懊丧,他等待着她来,可是,她没有来,这封信却来了。康南握着信,一种本能的预感使他不敢拆信,最后,他终于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笺。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那首诗,字迹潦草零乱,几不可辨。看完,他急急的再看那封信,一气读完,他感到如同挨了一棍,呆呆的坐着,半天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然后,抓起信笺,他再重读了一遍,这才醒悟过来。

  “雁容!”他绝望的喊了一声,把头埋在手心中。接着,他跳了起来。“或者还能够阻止!”他想,急急的换上鞋子。但,马上他又愣住了。“怎样阻止她呢?到她家里去吗?”他系上鞋带,到了这时候,他无法顾虑后果了。“雁容,不要傻,等着我来!”他心里在叫着,急切中找不到锁门的钥匙。“现在还锁什么门!”他生气的说。心脏在狂跳,眉毛上全是冷汗。“但愿她还没有做!但愿她还没有做!天,一切的痛苦让我来担承,饶了她吧!”冲到门口,他正预备开门,有人在外面敲门了,他打开门。外面,江太太正傲然挺立着,用一对冰冷而锐利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请问,您找那一位?”康南问,望着这个陌生的中年妇人。她的脸色凝肃,眼光灼灼逼人。康南几乎可以感到她身上那份压倒性的高傲气质。

  “我是江雁容的母亲,你大概就是康先生吧!”江太太冷冷的说。“哦,”康南吃了一惊,心里迅速的想:“雁容完了!”他的嘴唇失去了颜色,面容惨白,冷汗从额上滚了下来。但他不失冷静的把江太太延了进来,关上房门,然后怯怯的问:“江雁容——好吗?”“她自杀了,你不知道吗?”

  果然,康南眼前发黑,他颤抖的扶住了桌子,颤声问:“没有救了?”“不,已经救过来了!”江太太说,虽然我知道我不配爱,我希望她幸福,那怕是牺牲了我……”

  “如果没有你,她一定会幸福的,你不是爱她,你是在毁她!想想看,你能给她什么?除了嘴巴上喊的爱情之外?她还只是个小孩,你已经四十几了,康先生,做人不能做得太绝!假如雁容是你的女儿,你会怎么样想?”

  “江太太,你是对的。”康南无力的说。“只要你们认为雁容会幸福,我绝不阻碍她。”他转开头,燃起一支烟,以掩饰心中的绝望和伤感。“好吧,”江太太站起身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请你体谅做父母的心,给雁容一条生路!我相信你是君子,也相信你说的不想占有雁容的话,既然当初你也没存要和她结婚的心,现在放开她对你也不是损失。好吧,再见!”

  “等一等,”康南说:“我能去看她一次吗?”江太太冷笑了一声。“我想不必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她——身体——”康南困难的说,想知道江雁容现在的情况。“康先生放心吧,雁容是我的女儿,我绝对比你更关心她!”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如果雁容来找你,请记住你答应我的话!”开开门,她昂着头走了。

  康南关上门,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

  “雁容!小容!容容!”他绝望的低喊:“我爱你!我要你!我爱你!我要你!”他把头仆在桌上,手指插进头发里,紧紧的拉扯住自己的头发。

  江太太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江雁容刚刚醒来,正凝视着天花板发呆。现在,她的脑子已比较清楚了,她回忆江太太对她说的话,暗中感叹着,她原以为母亲一定反对她和康南,没想到母亲竟应允了。早知如此,她何必苦苦的瞒着母亲呢?“我有个好妈妈。”她想,“康南,别愁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她闭上眼睛,幻想着和康南以后那一连串幸福的日子。江太太进了门,先到书房中和江仰止密谈了一下。然后走到江雁容房里。“雁容,好些吗?”她问,坐在雁容的床头。

  “哦,妈妈,”江雁容温柔的笑笑,微微带着几分腼腆:“我真抱歉会做这种傻事!”

  “年轻人都会有这种糊涂的时候,”江太太微笑着说:“你舅舅读中学的时候,为了一个女孩子吞洋火头自杀,三个月之后却和另一个女孩子恋爱了。”

  江雁容感到舅舅的情况不能和她并提,她转变话题问:

  “妈妈刚才出去了?”“雁容,”江太太收起了笑容,严肃而温和的望着江雁容。“我刚才去看了康南,现在,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开始恋爱的?”

  江雁容不安的看着江太太,苍白的脸浮起一片红晕。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箱子里有个小本子,里面有片段的记载。”“好,我等下去看吧,”江太太说,沉下脸来。“雁容,每个女孩子都会有一段初恋,每个人的初恋也都充满了甜蜜和美好的回忆。现在,保留你这段初恋的回忆吧,然后把这件事抛开,不要再去想它了。”

  “妈妈,”江雁容惊惶的说:“你是什么意思?”

  “忘掉康南,再也不要去理他了!”江太太一字一字的说。

  “妈妈!”江雁容狐疑的望着江太太:“你变了卦!”

  “雁容,听妈妈的话,世界上没有一种爱可以代替母爱。妈妈是为了你好,不要去追究原因,保留你脑子里那个美好的初恋的印象吧,再追究下去,你就会发现美的变成丑的了。”

  “妈妈,你是什么意思?你见到康南了?”江雁容紧张的问,脸色又变白了。“是的,”江太太慢吞吞的说:“我见到康南了。”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一定要听吗?雁容?”江太太仍然慢吞吞的说:“我见到了他,他告诉我,他根本无意于娶你。而且还劝你不要爱他!雁容,他没有爱上你,是你爱上他!”

  “不!不!不!”江雁容喊,泪水迷□了视线:“他不会这样说,他不能这样说!”“他确实这样说的!你应该相信我,妈妈不会欺骗你!雁容,他是个懦夫!他不敢负责任!他说他从没有要娶你,从没有想要你!雁容,他毫无诚意,他只是玩弄你!”

  “不!不!不!”江雁容大声喊。

  “我今天去,只要他对我说:他爱你,他要你,我就会把你交给他。但他却说他没有意思要娶你,雁容,你受骗了,你太年轻!我绝没有造谣,你可以去质问他!现在,把他忘掉吧,他不值得你爱!”“不!不!不!”江雁容喊着,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从没有一个时候,她觉得这样心碎,这样痛恨,她捶着枕头,受辱的感觉使她血脉偾张。她相信江太太的话,因为江太太从没说过谎。她咬住嘴唇,直到嘴唇流血,在这一刻,她真想撕碎康南!她再也没想到康南会这样不负责任,竟说出无意娶她的话!那么,这么久刻骨铭心的恋爱都成了笑话!这是什么样的男人!这世界多么可怕!她哭着喊:“我为什么不死,我为什么不死!”江太太俯下身来,揽住了她的头。

  “雁容,哭吧,”她温柔的说:“这一哭,希望像开刀一样,能割去你这个恋爱的毒瘤。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一次,然后再也不要去想它了。”“妈妈哦!妈妈哦!”江雁容紧紧的抱住母亲,像个溺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一样。“妈妈哦!”

  江太太爱怜的抚摸着她的短发,感到鼻中酸楚。

  “傻孩子!傻雁容!你为什么不信任母亲?如果一开始你就把你的恋爱告诉我,让我帮助你拿一点主意,你又怎么会让他欺骗这么久呢?好了,别哭了。雁容,忘掉这件事吧!”

  “哦,”雁容哭着说:“我怎么忘得掉?我怎么能忘掉!”

  “雁容,”江太太忽然紧张了起来。“告诉我,他有没有和你发生肉体关系?”江雁容猛烈的摇摇头。江太太放下心来,叹了口长气说:“还算好!”“妈妈,”江雁容摇着头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哦,他怎么能这样卑鄙!”她咬紧牙齿,捶着枕头说:“我真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她又哭又叫,足足闹了半小时,终于被疲倦所征服了,她的头在剧烈的痛着,但是心痛得更厉害。她软弱的躺在床上,不再哭也不说话,眼睛茫然的望着窗子,和窗外黑暗的世界。在外表上,她是平静了。但,在内心,却如沸水般翻腾着。“我用全心爱过你,康南,”她心里反复的说着:“现在我用全心来恨你!看着吧!我要报复的,我要报复的!”她虚弱的抬头,希望自己能马上恢复体力,她要去痛骂他,去质问他,甚至于去杀掉他!但她的头昏沉得更厉害,四肢没有一点力气,被衰弱所折倒,她又热泪盈眶了。“上帝,”她胡乱的想着:“如果祢真存在,为什么不让我好好的活又不让我死?这是什么世界?什么世界?”眼泪已干,她绝望的闭上眼睛,咬紧嘴唇。三天之后,江雁容仍然是苍白憔悴而虚弱的,但她坚持要去见一次康南,坚持要去责问他,痛骂他,她抓住江太太的手说:“妈妈,这是最后一次见他,我不出这一口气永不能获得平静,妈妈,让我去!”江太太摇头,但是,站在一边的江仰止说:“好吧,让她去吧,不见这一次她不会死心的!”

  “等你身体好一点的时候。”江太太说。

  “不!我无法忍耐!”江太太不得已,只得叫江麟送江雁容去。但,背着江雁容,她吩咐江麟要在一边监视他们,并限定半小时就要回来。她不放心的对江雁容说:“只怕你一见他,又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了!记住,这个人是条毒蛇,你可以去骂他,但再也不要听信他的任何一句话!”江雁容点点头,和江麟上了三轮车。在车上,江雁容对江麟说:“我要单独见他,你在校园等我,行不行?”

  “妈妈要我……”江麟不安的说。

  “请你!”“好吧!”江麟同情的看了姐姐一眼,接着说:“不过,你不要再受他的骗!姐姐,他绝对不爱你,告诉你,如果我的女朋友为我而自杀,那么,刀搁在我脖子上我也要去看她的!他爱你,他会知道你自杀而不来看你吗?”

  “你是对的,我现在梦已经醒了!”江雁容说:“我只要问他,他的良心何在?”当江雁容敲着康南的门的时候,康南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从清晨直到深夜。江太太犀利的话一直荡在他的耳边,是的,真正的爱是什么?为了爱江雁容,所以他必须撤退?他没有资格爱江雁容,他不能妨碍江雁容的幸福!是的,这都是真理!都是对的!他应该为她牺牲,那怕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但,江雁容离开他是不是真能得到幸福呢?谁能保证?他的思想紊乱而矛盾,他渴望见到她,但他没有资格去探访,他只能在屋里和自己挣扎搏斗。他不知道江太太回去后和江雁容怎么说,但他知道一个事实,雁容已经离开他了,他再也不能得到她了!“假如你真得到幸福,一切都值得!如果你不能呢?我这又是何苦?”他愤愤的击着桌子,也击着他自己的命运。

  敲门声传来,他打开了门,立即感到一阵晕眩。江雁容站在那儿,苍白、瘦弱,而憔悴。他先稳定了自己,然后把她拉进来,关上房门。她的憔悴使他吃惊,那样子就像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她推倒。但她的脸色愤怒严肃,黑眼睛里冒着疯狂的火焰,康南感到这火焰可以烧熔任何一样东西。他推了张椅子给她,她立即身不由主的倒进椅子里,康南转开头,掩饰涌进眼眶里的泪水,颤声说:

  “雁容,好了吗?”江雁容定定的注视着他,一语不发,半天后才咬着牙说:

  “康南,你好……”才说了这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哽塞住了,眼泪冲进了眼眶里,好一会,她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字的说:“康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大光明的人,谁知道你是个卑鄙无耻的魔鬼!”

  康南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发黑。江雁容满脸泪痕,继续说:“你告诉我母亲,你根本没意思要娶我!康南,你玩弄我的感情,你居然忍心欺骗我,你的良心呢?你……”她哽塞住,说不出话来,脸色益形苍白。康南冲到她身前,抓住她的手,蹲伏在她的脚前。她的手冷得像块冰,浑身剧烈的颤抖着,他的手才接触到她,她就迅速的抽出手去,厉声说:

  “不许你碰我!”然后,她泪眼迷离的望着他的脸,举起手来,用力对他的脸打了一个耳光。康南怔了一下,一把拉住她的手,把江太太临走时警告他的话全抛在脑后,愤怒的说:“我没说过无意娶你!”“你说过,你一定说过!妈妈从不会无中生有!”她痛苦的摇着头,含泪的眼睛像两颗透过水雾的寒星,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怨恨注视着他,这把他折倒了,他急切的说:

  “你相信我会这样说?我只说过我自知没资格娶你,我说过我并没有要占有你……”

  “这又有什么不同!”“这是不同的,你母亲认为我占有你是一种私欲,真正爱你就该离开你,让你能找到幸福,否则是我毁你,是我害你,你懂吗?我不管世界上任何一切,我只要你幸福!离开你对我说是牺牲,这么久以来你还不了解我?如果连你都在误会我在欺骗你,玩弄你,我还能希望这世界上有谁能了解我!好吧!雁容,你恨我,我知道,继续恨吧,如果恨我而能带给你幸福的话!你母亲措辞太厉害,她逼得我非说出不占有你的话,但是我说不占有你并不是不爱你!我如果真存心玩弄你,这么久以来,发乎情,止乎礼,我有没有侵犯你一分一毫?雁容,假如我说了我无意娶你,我不要你……或任何不负责任的话,我就马上死!”他握紧了那只小小的冰冷的手,激动和难过使他满盈热泪,他转开头,费力的说:“随你怎么想吧!雁容,随你怎么想!”

  江雁容看着他,泪珠停在睫毛上,她思索着,重新衡量着这件事情。康南拿出一支烟,好不容易点着了火,他郁闷的吸了一大口,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竭力想平静自己,四十几岁的人了,似乎不应该如此激动,对窗外喷了一口烟,他低声说:“我除了口头上喊的爱情之外,能给你什么!这是你母亲说的话,是的,我一无所有,除了这颗心,现在,你也轻视这颗心了!我不能保证你舒适的生活,我不配有你!我不配,我不配,你懂吗?”“康南,你明明知道我的幸福悬在你身上,你还准备离开我!你明知没有你的日子是一连串的黑暗和绝望,你明知道我不是世俗的追求安适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不敢对我母亲说:‘我爱她!我要她!我要定了她!’你真的那么懦弱?你真是个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

  康南迅速的车转身子来面对着她。

  “我错了,我不敢说,我以为我没资格说,现在我明白了!”他走到江雁容身边,蹲下来望着她:“你打我吧!我真该死!”

  他们对望着,然后,江雁容哭着倒进了他的怀里,康南猛烈的吻着她,她的眼睛、眉毛、面颊,和嘴唇,他搂住她,抱紧了她,在她耳边喃喃的说:

  “我认清了,让一切反对的力量都来吧,让一切的打击都来吧,我要定了你!”他们拥抱着,江雁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抽搐颤抖,苍白的脸上泪痕狼藉,康南捧住她的脸,注视她消瘦的面颊和憔悴的眼睛,感到不能抑制的痛心,眼泪涌出了他的眼眶,他紧紧的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深深的颤栗起来。

  “想想看,我差点失去你!你母亲禁止我探视你,你……怎么那么傻?怎么要做这种傻事?”他吻她的头发:“身体还没好,是不是?很难过吗?”

  “身体上的难过有限,心里才是真正的难过。”

  “还恨我?”

  她望着他。“是的,恨你没勇气!”

  康南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结过婚,如果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你再看看我有没有勇气。”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他们同时惊觉到是谁来了,江雁容还来不及从康南怀里站起来,门立即被推开了。江太太站在门口,望着江雁容和康南的情形,气得脸色发白,她冷笑了一声:“哼,我就猜到是这个局面,小麟呢?”

  “在校园里。”江雁容怯怯的说,离开了康南的怀抱。

  江太太走进来,关上房门,轻蔑而生气的望着江雁容说:

  “你说来骂他,责备他,现在你在这里做什么!”

  “妈妈!”江雁容不安的叫了一声,低下了头。

  “康先生,你造的孽还不够?”江太太逼视着康南:“你说过无意娶她……”“江太太!”康南严肃的说:“我不是这样说的,我只是说如果她离开我能得到幸福,我无意占有她!可是,现在我愿向您保证我能给她幸福,请求您允许我们结婚!”

  江太太愕然的看着康南,这个变化是她未曾料及的。一开始,从江雁容服毒自杀,到她供出和康南的恋爱,江太太就自觉卷进一个可怕的狂澜中。她只有一个坚定的思想,这个恋爱是反常的,是违背情理的,也是病态而不自然的。她了解江雁容是个爱幻想的孩子,她一定把自己的幻想塑成一个偶像,而把这偶像和康南糅和在一起,然后盲目的爱上这个自己的幻像。而康南也一定是个无行败德的男老师,利用雁容的弱点而轻易的攫取了这颗少女的心。所以,她坚定的认为自己要把江雁容救出来,一定要救出来,等到和康南见了面,她更加肯定,觉得康南言辞闪烁,显然并没有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娶江雁容的决心。于是她对于挽救雁容有了把握,断定康南绝对不敢硬干,绝对不会有诚意娶雁容,这种四十几岁的男人她看多了,知道他们只会玩弄女孩子而不愿负担起家庭的责任,尤其要付出相当代价的时候。康南开口求婚使她大感诧异,接着,愤怒就从心底升了起来。哦,这是个多么不自量力的男人,有过妻子,年过四十,竟想娶尚未成人的小雁容!她不是个势利的母亲,但她看不起康南,她断定雁容跟着他绝不会幸福。望了康南好一会儿,她冷冷的笑着说:“怎么语气又变了?”她转过头,对江雁容冷冰冰的讽刺着说:“雁容,你怎么样哀求得他肯要你的?”

  “哦,妈妈。”江雁容说,脸色更加苍白了。

  “江太太,”看到江太太折磨雁容使康南愤怒,他坚定的说:“请相信我爱江雁容的诚意,请允许我和她结婚,我绝对尽我有生之年来照料她,爱护她!我说这话没有一丝勉强,以前我怕我配不上她……”“现在你觉得配得上她了?”江太太问。

  康南的脸红了,他停了一下说:

  “或者大家都认为配不上,但是,只要雁容认为配得上,我就顾不了其他了!”江太太打量着康南,后者挺然而立,有种挑战的意味,这使江太太更加愤怒。转过身来,她锐利的望着江雁容,严厉的说:“你要嫁这个人,是不是?”

  江雁容低下头去。“说话呀!”江太太逼着:“是不是?”

  “哦,妈妈,”江雁容扫了母亲一眼,轻轻的说:“如果妈妈答应。”“假如我不答应呢?”江太太问。

  江雁容低头不语,过了半天,才轻声说:

  “妈妈说过不干涉我的婚姻。”

  “好,我是说过,那么你决心嫁他了?”

  江雁容不说话。江太太怒冲冲的转向康南。

  “你真有诚意娶雁容?”

  “是的。”“你能保证雁容的幸福?保证她不受苦?”

  康南望了江雁容一眼。“我保证。”他说。

  “好,那么,三天之内你写一张书面的求婚信给雁容的爸爸和我,上面要写明你保证她以后绝不受苦,绝对幸福。如果三天之内你的信不来,一切就作罢论。信写了之后,你要对这信负全责,假如将来雁容有一丁点儿的不是,我就唯你是问!”康南看着那在愤怒中却依然运用着思想的江太太,知道自己碰到了一个极强的人物。要保证一个人的未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谁能预测命运?谁又能全权安排他的未来?他又望了江雁容一眼,后者正静静的看看他,眼睛里有着单纯的信赖和固执的深情,就这么一眼相触,他就感到一阵痉挛,他立即明白,现在不是她离不离得开他的问题,而是他根本离不开她!他点点头,坚定的望着江太太:

  “三天之内,我一定把信寄上!”

  江太太锐利的看着康南,几乎穿过他的身子,看进他的内心里去。她不相信这个男人,更不相信一个中年男人会对一个小女孩动真情。山盟海誓,不顾一切的恋爱是属于年轻人的,度过中年之后的人,感情也都滑入一条平稳的槽,揆之情理,大都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冲动了。难道这个男人竟真的为雁容动了情?她打量他,不相信自己几十年阅人的经验会有错误,康南的表情坚定稳重,她简直无法看透他。“这是个狡猾而厉害的人物,”她想,直觉的感到面前这个人是她的一个大敌,也是一只兀鹰,正虎视眈眈的觊觎着像只小雏鸡般的雁容。母性的警觉使她悚然而惊,无论如何,她要保护她的雁容,就像母亲佑护她的小鸡一般。她昂着头,已准备张开她的翅膀,护住雁容,来和这只兀鹰作战。

  “好!”她咬咬牙说:“我们等你的信来再说!雁容,现在跟我回去!在信来之前,不许到这儿来!”

  江雁容默默的望了康南一眼,依然是那么信赖,那么深情,引起康南内心一股强烈的冲击力。他回望了她一眼,尽量用眼睛告诉她:“你放心,我可以不要全世界,但是要定了你!”他看出江雁容了解了他,她脸上掠过一层欣慰的光采,然后跟着江太太走出了房间。

  带着江雁容,找到了江麟,他们坐上三轮车回家,江太太自信的说:“雁容,我向你打包票,康南绝不敢写这封信,你趁早对这个人死心吧!”

  江雁容一语不发,江太太转过头去看她。她苍白的小脸焕发着光采,眼睛里有着坚定的信任。那两颗闪亮的眸子似乎带着一丝对母亲的自信的轻蔑,在那儿柔和的说:“他会写的!他会写的!”接着而来的三天,对江太太来说,是极其不安的,她虽相信康南不敢写这封信,但,假如他真写了,难道她也真的就把雁容嫁给他吗?如果再反悔不嫁,又违背了信用,而她向来是言出必行的!和江太太正相反,江雁容却显得极平静,她安静的期待着康南的信,而她知道,这封信是一定会来的!

  这是整个家庭的低潮时期,江家被一片晦暗的浓雾所笼罩着,连爱笑爱闹的江麟都沉默了,爱撒娇的雁若也静静的躲在一边,敏感的觉得有大风暴即将来临。江仰止的大著作已停顿了,整天背负着两只手在房里踱来踱去,一面叹气摇头。对于处理这种事情,他自觉是个低能,因此,他全由江太太去应付。不过,近来,从雁容服毒,使他几至于失去这个女儿,到紧接着发现这个女儿的心已流落在外,让江仰止憬然而悟,感到几十年来,他实在太忽略这个女儿了。江太太看了江雁容的一本杂记,实际上等于一本片段的日记,这之中记载了她和康南恋爱的经过,也记载了她在家庭中受到的冷落和她那份追求情感生活的渴望。这本东西江仰止也看了,他不能不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江雁容,多么奇怪,十几年的父女,他这才发现他以前竟完全不了解江雁容!那些坦白的记载提醒了他的偏爱江麟,也提醒了他是个失职的父亲。那些哀伤的句子和强烈的感情使他感到愧疚和难过,尤其,他发现了自己竟如此深爱江雁容!深爱这个心已经离弃了父母的女儿。他觉得江雁容的爱上康南,只是因为缺乏了父母的爱,而盲目的抓住一个使她能获得少许温情的人,这更加使他感到江雁容的可爱和可怜。他知道自己有救助江雁容的责任,他想弥补自己造成的一份过失,再给予她那份父爱。但,他立即发现,他竟不知如何做才能让江雁容了解,他竟不会表达他的感情和思想,甚至于不会和江雁容谈话!江太太总是对他说:“你是做爸爸的,你劝劝她呀!让她不要那么傻,去上康南的当!”怎么劝呢,他茫然了。他向来拙于谈话,他的谈话只有两种,一种是教训人,一种是发表演说。要不然,就是轻轻松松的开开玩笑。让他用感情去说服一个女孩子,他实在没有这份本领。在他们等信的第三天早上,江仰止决心和江雁容谈谈。他把江雁容叫过来,很希望能轻松而诚恳的告诉江雁容,父母如何爱她,要她留在这个温暖的家里,不要再盲目的被人所欺骗。可是,他还没开口,江雁容就以一副忍耐的,被动的,准备挨骂的眼色看着他。在这种眼色后面,江仰止还能体会出一种反叛性,和一种固执的倔强。叹了口气,江仰止只能温柔的问:“雁容,你到底爱康南一些什么地方?听妈妈说,他并不漂亮,也不潇洒,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江雁容垂下眼睛,然后,轻轻的说:

  “爸爸,爱情发生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也无法解释的。爸爸,你不会用世俗的眼光来衡量爱情吧!”“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份爱情是不合常理的,是会遭到别人攻击的?”“我不能管别人,”江雁容倔强的说:“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是不是?人是为自己而活着,不是为别人而活着,是不是?”“不,你不懂,人也要为别人而活!人是不能脱离这个社会的,当全世界都指摘你的时候,你不会活得很快乐。而且,人不能只凭爱情生活,你还会需要很多东西,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和朋友!”“如果这些人因为我爱上了康南而离弃我,那不是我的过失。爸爸!”江雁容固执的说。

  “这不是谁的过失的问题,而是事实问题,造成孤立的事实后,你会发现痛苦超过你所想像的!”

  “我并不要孤立,如果大家逼我孤立,我就只好孤立!”江雁容说,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

  “雁容,”江仰止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把眼界放宽一点,你会发现世界上的男人多得很……”

  “爸爸,”江雁容打断了他,鲁莽的说:“世界上的女人也多得很,你怎么单单娶了妈妈?”

  江仰止哑然无言,半天后才说:

  “你如果坚持这么做,你就一点都不顾虑你会伤了父母的心?”江雁容满眼泪水,她低下头,猛然醒悟,以父母和康南相提并论,她是如此偏向于康南!在她心里,属于父母的地位原只这么狭小!十九年的爱护养育,却敌不住康南的吸引力!她把父母和康南放在她心里的天平上,诧异的发现康南的那一端竟重了那么多!是的,她是个不孝的孩子,难怪江太太总感慨着养儿女的无用,十九年来的抚养,她羽毛未丰,已经想振翅离巢了。望着父亲斑白的头发,和少见的,伤感的脸色,她竟不肯说出放弃康南的话。她哀求的望了父亲一眼,低低的说:“爸爸,我不好,你们原谅我吧!我知道不该伤了你们的心,但是,要不然我的心就将碎成粉末!”她哭了,逃开了父亲,钻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江仰止看着她的背影,觉得眼中酸涩。孩子长成了,有他们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他们就不再属于父母了。儿女可以不顾虑是否伤了父母的心,但做父母的,又怎忍让儿女的心碎成粉末?他感到自己的心意动摇,主要的,他发现江雁容内在的东西越多,他就越加深爱这个女儿。这变成他心中的一股压力,使他不忍也不能看到她痛苦挣扎。

  江太太走进来,问:“怎么样?你劝了她吗?”

  江仰止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她已经一往情深了,我们的力量已太小了。”

  “是吗?”江太太挺起了背脊:“你看吧!不顾一切,我要阻止这件事!首先,我算定他不敢写那封信!他是个小人,他不会把一张追求学生的字据落在我手里,也不敢负责任!你看吧!”但是,下午三点钟,信准时寄到了。江仰止打开来细看,字迹劲健有力,文笔清丽优雅,辞句谦恭恳切,全信竟无懈可击!他的求婚看来是真切的,对江雁容的情感也颇真挚。江仰止看完,把信递给江太太,叹口气说:

  “这个人人品姑且不论,才华确实很高。”

  江太太狠狠的盯了江仰止一眼,生气的说:

  “什么才华!会写几句诗词对仗的玩意,这在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几乎人人能写!”看完信,她为自己的判断错误而生气,厉声说:“雁容,过来!”

  事实上,江雁容根本就站在她旁边,她冷冷的看着江雁容说:“好,康南的求婚信已经来了,我曾经答应过不干涉你的婚姻,现在,你是不是决定嫁给这个人?”

  江雁容在江太太的盛气下有些瑟缩,但她知道现在不是畏缩的时候,她望着榻榻米,轻轻的点了两下头。

  “好!”江太太咬咬牙:“既然你已经认定了嫁他,我就守信不干涉你,你去通知康南,叫他一个月之内把你娶过去,不过,记住,从此你算是和江家脱离了关系!以后你不许承认是江仰止的女儿,也永远不许再走进我的家门!”

  “哦,妈妈!”江雁容低喊,抬头望着江太太,乞求的说:“不!妈妈,别做得那么绝!”

  “我的话已经完了,你只有在家庭和康南中选一条路,要不然和康南断绝,要不然和家庭断绝!”

  “不!妈妈!不!”江雁容哀求的抓住母亲的袖子,泪水盈眶。“不要这样,妈妈!”

  “你希望怎么样?嫁给康南,让人人都知道江仰止有一个康南那样的女婿?哼?雁容,你也未免太打如意算盘了。假如你珍惜这个家,假如你还爱爸爸妈妈和你的弟弟妹妹,你就和康南断绝!”“不!”江雁容摇着头,泪如雨下:“我不能!我不能!”

  “雁容,”江仰止插进来说:“想想看,你有个很好的家,爸爸妈妈都爱你,弟弟妹妹也舍不得你离开,想想看,十九年的恩情,你是不是这么容易斩断?如果你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来,我相信,半年内你就会忘了康南……”

  “不!不!不!”江雁容绝望的摇着她的头。

  “好!”江太太气极了,这就是抚育儿女的好处!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对这个家的温情竟这样少!父母弟妹加起来,还敌不过一个康南!“好!”她颤声说:“你滚吧!叫康南马上把你娶过去,我不想再见到你!就算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去通知康南,一个月之内不迎娶就作罢论!现在,从我面前滚开吧!”“哦,妈妈。哦,妈妈!不要!”江雁容哭着喊,跪倒在江太太脚前,双手抓紧了江太太的旗袍下摆,把面颊紧挨在江太太的腿上。“妈妈,妈妈!”

  江太太俯头看着江雁容,一线希望又从心底萌起,她抚摩着江雁容的头发,鼻子里酸酸的。

  “雁容,”她柔声说:“再想想,你舍得离开这个家?连那只小白猫,都是你亲手喂大的,后院里的茑萝,还是你读初二那年从学校里弄回来的种子……就算你对父母没有感情,你对这些也一无留恋吗?雁若跟你睡惯了,到现在还要揽住你的脖子睡,她夜里总是怕黑,有了你才觉得安全……这些,你都不顾了?”“妈妈!哦,妈妈!”江雁容喊。

  “你舍不得?是不是?好孩子,告诉妈妈,你愿意留下来,愿意和康南断绝!爸爸妈妈也有许多地方对不起你,让我们再重新开始,重新过一段新生活,好不好?来,说,你愿意和康南断绝!”“哦,妈妈,”江雁容断断续续的说:“别逼我,妈妈,我做不到!妈妈哦!”她摇着头,泪水弄了江太太一身。

  “好,”江太太的背脊又挺直了:“妈妈这样对你说,都不能让你转变!那么,起来吧!去嫁给康南去!以后永远不要叫我做妈妈!我白养了你,白带了你!滚!”她把腿从江雁容手臂里拔出来,毅然的抬抬头,走到里面去了。

  失去了倚靠,江雁容倒在地下,把头埋在手腕里,哭着低声喊:“上帝哦,我宁愿死!”

  江仰止走过去,眼角是湿润的。他托起江雁容的头,江雁容那对充满了泪的眼睛正哀求的看着他。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感慨的念了两句:“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然后,他站起身,跄踉的走开说:“起来吧!雁容,做爸爸的答应你和他结婚了!”

一剑倾心 一刀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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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0 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节

  康南在他的小屋里生起了一个炭炉子,架上一口锅,正在炒着一个菜,菜香弥漫了整间屋子。他看看靠在椅子里的江雁容,她正沉思着什么,脸上的神情十分寥落。

  “来,让你看看我的手艺,”康南微笑着说:“以前在湖南的时候,每到请客,我就亲自下厨,炒菜是一种艺术。”

  江雁容仍然沉思着,黑眼睛看起来毫无生气。康南走过去,用手臂支在椅背上,在她额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俯视着她:“想什么?”江雁容醒了过来,勉强的笑了笑,眨眨眼睛。

  “你娶了我之后会不会后悔?”

  “你怎么想的?”“我什么都不会,炒菜烧饭,甚至洗不干净一条小手帕,你会发现我是个很无能的笨妻子!”

  “让我伺候你!你会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妻子!让我为你做一切的事,我高兴做,只要是为你!”

  江雁容笑笑,又叹了口气:

  “婚事准备得怎么样?越快越好,我怕妈妈会变卦!”“房子已经租定了,剩下的工作是买家具,填结婚证书,和做衣服。”“还做什么衣服,公证结婚简单极了!”江雁容望着窗外,又叹了口气。康南把菜装出来,放在桌子上。望着江雁容。

  “怎么了?”“有点难过,”江雁容说,眼睛里升起一团雾气。“康南,你会好好待我?为了你,我抛弃了十九年的家,断绝了父母弟妹和一切原有的社会关系。等我跟你结了婚,我就只有你了!”康南捧住她的脸,看着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小小的嘴角浮着个无奈的,可怜兮兮的微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女孩子终于要属于他了,完完全全的属于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她抛弃家庭来奔向他,她那种火一般的固执的热情使他感动,她那蚕丝般细韧的感情把他包得紧紧的。他温柔的吻她。“小雁容,请相信我。”他再吻她,“我爱你,”他轻声说:“爱得发狂。”他的嘴唇轻触着她的头发,她像个小羊般依偎在他胸前,他可以听到她的心的跳动,柔和细致,和她的人一样。他们依偎了一会儿,她推开他,振作起来说:

  “来,让我尝尝你炒的菜!”

  他们开始吃饭,她望着他笑。

  “笑什么?”他问。“你会做许多女人的事。”她说。

  他也笑了。“将来结了婚,你不愿意做的事,我都可以帮你做。”她沉默了一会儿,皱皱眉。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我有点心惊肉跳,我觉得,我们的事还有变化。”“不至于了吧,一切都已经定了!”康南说,但他自己也感到一阵不安,他向来很怕江雁容的“预感”。“今天下午两点钟,我的堂弟和一个最好的朋友要从台南赶来,帮忙筹备婚事。”“那个朋友就是你提过的罗亚文?”江雁容问。

  “是的。”罗亚文本是康南在大陆时的学生,在台湾相遇,适逢罗亚文穷病交迫,康南帮助了他。为他治好了肺病,又供给学费使他完成大学教育。所以,罗亚文对于康南是极崇拜也极感激的。“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康平。”“好吧,我等他们来。”江雁容说。

  “我弟弟写信来,要我代他向大嫂致意。”

  “大嫂?”“就是你呀!”江雁容蓦的脸红了。吃过了饭,他们开始计划婚礼的一切,江雁容说:

  “我爸爸妈妈都不会参加的。但是我还没有到法定年龄,必须爸爸在婚书上签字,我不认为他会肯签。”

  “既然已经答应你结婚,想必不会在婚书上为难吧!”康南说。江雁容看着窗外的天,脸上忧思重重。

  “我右眼跳,主什么?”她问。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康南说,接着说:“别迷信了吧!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江雁容的不安影响了他。他也模糊的感到一层阴影正对他们笼罩过来。

  两点钟,罗亚文和康平来了。康平年纪很轻,大约只有二十几岁,英俊漂亮,却有点现腆畏羞。罗亚文年约三十,看起来是个极聪明而理智的男人。他们以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江雁容,使江雁容觉得脸红,罗亚文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给人一种亲切感。“没想到江小姐这么年轻!”他说。

  江雁容的脸更红了,康南也微微感到一阵不安。然后他们开始计划婚事,江雁容显得极不安,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走出了康南的房间,她奇怪的看了看天,远处正有一块乌云移过来。“是我命运上的吗?”她茫然自问:“希望不是!老天,饶了我吧!”回到家里,一切如常,江太太不理她,江仰止在书房中叹气。只有江雁若和她打招呼,告诉她周雅安和程心雯来看过她,向她辞行,她们坐夜车到台南成大去注册了。

  “去了两个好朋友,”她想。“我更孤独了。”

  以后半个月,一切平静极了。江仰止又埋在他的著作里,江太太整天出门,在家的时候就沉默不语。一切平静得使人窒息。江雁容成了最自由的人,没有任何人过问她的行动。她几乎天天到康南那儿去,她和康平罗亚文也混熟了,发现他们都是极平易近人的青年。他们积极的准备婚事,康平已戏呼她大嫂,而罗亚文也经常师母长师母短的开她的玩笑了。只有在这儿,她能感到几分欢乐和春天的气息,一回到家里,她的笑容就冻结在冰冷的气氛中。

  这天,她从康南那儿回来,江太太正等着她。

  “雁容!”她喊。“妈妈!”江雁容走过去,敏感到有问题了。她抢先一步说:“我们已经选定九月十五日结婚。”

  江太太上上下下的看着她,然后冷冰冰的说:

  “收回这个日期,我不允许你们结婚!”

  像是晴天中的一个霹雳,江雁容立即被震昏了头。她愕然的看着江太太,感到江太太变得那么高大,自己正被掌握在她手中,她恐惧的想,自己是没有力量翻出她的掌心的,正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一样。她嗫嚅的说:

  “爸爸已经答应了的!”

  “要结婚你去结婚吧,”江太太说:“我们不能签字,要不然,等到你自己满了法定年龄再结婚,反正你们相爱得这么深,也不在乎再等一年多,是不是?你们就等着吧!我不干涉你的婚姻,但我也绝不同意你这个婚姻,明白吗?去吧!一年多并不长,对你对他,也都是个考验,我想,你总不至于急得马上要结婚吧?”江雁容望着江太太,她知道她没有办法改变江太太的主意。是的,一年多并不长。只是,这一年多是不是另藏着些东西?它绝不会像表面那样平静。但,她又能怎样呢?江太太的意志是不容反叛的!她跄踉的退出房间,知道自己必须接受这安排,不管这后面还有什么。

  当江雁容带着这消息去看康南的时候,康南上课去了,罗亚文正在他房间里。江雁容把婚礼必须延到一年后的事告诉罗亚文,罗亚文沉思了一段长时间,忽然望着江雁容说:

  “江小姐,我有一种感觉,你不属于康南!”

  江雁容看着他,觉得他有一种超凡的智慧和颖悟力,而且,他显然是个懂得感情生活的人。

  “就是到了一年后,”罗亚文说:“阻力依然不会减少!你母亲又会有新的办法来阻止了。”他望着她叹了口气。“你和康南只是一对有情人,但不是一对有缘人,有的时候,我们是没有办法支配命运的!你觉得对吗?”

  江雁容茫然的坐着,罗亚文笑笑说:

  “既然你们不结婚,我也要赶回台南去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就放弃了!”

  “你是什么意思?”江雁容问。

  “这道伤口已经划得很深了,再下去,只有让它划得更深。”罗亚文说,诚恳的望着江雁容:“你自己觉得你有希望跟他结合吗?”他摇摇头:“太渺茫了。”

  是的,太渺茫了,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江雁容才更加感到这希望的渺茫。江太太的态度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用无限的温柔和母爱来包围住江雁容,在江雁容面前,她绝口不提康南。同时对她亦步亦趋的跟随着,无形中也限制了她去探访康南。她发现,她等于被母亲软禁了。在几度和康南偷偷见面之后,江太太忽然给江雁容一个命令,在她满二十岁之前,不许她和康南见面!否则,江太太要具状告康南引诱未成年少女。江雁容屈服了,她在家里蛰居下来,一天一天的捱着日子,等待二十岁的来临。

  生活变得如此的寂寞空虚和烦躁,江雁容迅速的憔悴下去,也委顿了下去。对于母亲,她开始充满了恨意。江太太的感觉是敏锐的,她立即觉出了江雁容对她的仇恨。这些日子以来,她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眼望着江雁容,一朵她所培育出来的小花,那么稚嫩、娇弱,却要被康南那个老狐狸所攀折,这使她觉得要发狂。为江雁容着想,无论如何,跟着康南绝不会幸福。雁容是个太爱幻想的孩子,以为“爱情”是人生的一切,殊不知除了爱情之外,生存的条件还有那么多!她不能想像雁容嫁给康南之后的生活,在所有人的鄙视下,在贫穷的压迫下,伴着一个年已半百的老头,那会是一种多么悲惨的生活。她现在被爱情弄昏了头,满脑子绮丽的梦想,一旦婚后,在生活的折磨下,她还有心情来谈情说爱吗?江太太想起她自己,为了爱情至上而下嫁一贫如洗的江仰止,此后二十年的生活中,她每日为了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发愁,为三餐不继忧心,为前途茫茫困扰,为做不完的家务所压迫……爱情,爱情又在那里?但是,这些话江雁容是不会了解的,当她对江雁容说起这些,江雁容只会以鄙夷的眼光望着她,好像她是个金钱至上的凡夫俗子!然后以充满信心的声音说:“妈妈,只要有爱情,贫穷不当一回事!”

  是的,只要有爱情,贫穷不当一回事,社会的抨击不当一回事,亲友的嘲笑也不当一回事!可是,她怎能了解日久天长,这些都成了磨损爱情的最大因素!等到爱情真被磨损得黯然无光,剩下的日子就只有贫穷、孤独、指责,和困苦了!到那时再想拔步抽身就来不及了!江太太不能看着江雁容陷到那个地步,她明知如果江雁容嫁给康南,那一天是一定会来临的!但是,要救这孩子竟如此困难,她在江雁容的眼睛里看出仇恨。“为了爱她,我才这么做,但我换得的只是仇恨!可是,我不能撒手不管,不能等着事实去教训她,因为我是母亲!”当着人前,江太太显得坚强冷静,背着人后,她的心在流血。“为了救雁容,我可以不择手段,那怕她恨我!只希望若干年后,当她也长大了,体验过了人生,看够了世界,那时候,她能了解我为她做了些什么!”她想着,虽然每当江雁容以怨恨的眼光看她一眼,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被猛抽了一下,但她仍然咬着牙去安排一切。有的时候,看到江雁容那冷漠的小脸,她就真想随江雁容去,让她自己去投进火坑里。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那么做,因为她是母亲,孩子的一生握在她的手里!“母爱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竟然不能不爱她!”她想着,感到泫然欲涕。短短的几十天,她好像已经老了几十年了。江雁容更加苍白了,她的脸上失去了欢笑,黑眼睛里终日冷冷的发射着仇恨的光。她变得沉默而消极,每日除了斜倚窗前,对着窗外的青天白云发呆之外,几乎什么事都不做,看起来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这样不行!这样她会生病的!”江太太想,那份蠢动在她心头的母爱又迫着她另想办法。她感到她正像只母猫,衔着她的小猫,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能安全。

  没多久,江雁容发现家里热闹起来了,许多江仰止的学生,和学生的朋友,开始川流不息的出入江家。江麟和江雁若都卷进了这批青年中,并且把江雁容拉了进去,他们打桥牌,做游戏,看电影……这些年轻人带来了欢笑,也带来了一份年轻人的活力。家庭中的空气很快的改观了,日日高朋满座,笑闹不绝,江麟称家里作“青年俱乐部”。江雁容冷眼看着这些,心中感叹着:“妈妈,你白费力气!”可是,她也跟着这些青年笑闹,她和他们玩,和他们谈笑,甚至于跟他们约会、跳舞。她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这些人是母亲选择的,好吧,管你是谁,玩吧!如果得不到康南,那么,任何男孩子还不都是一样!于是,表面上,她有了欢笑。应酬和约会使她忙不过来。但,深夜里,她躺在床上流泪,低低的喊:“康南!康南!”和这些年轻人同时而来的,是亲友们的谏劝。曾经吞洋火头自杀的舅舅把年轻时的恋爱一桩桩搬了出来,以证明爱情的短暂和不可靠。一个旧式思想的老姑姑竟晓以大义,婚姻应听从父母之命,要相信老年人的眼光。一个爸爸的朋友,向来自命开明,居然以“年龄相差太远,两性不能调谐”为理由来说服江雁容,弄得她面红耳赤,瞠目结舌。……于是,江雁容明白她已经陷入了八方包围。凭她,小小的江雁容,似乎再也不能突围了。两个月后。这天,康南意外的收到江雁容一封信。

  

  “南:

  妈妈监视得很严,我偷偷的写这信给你!我渴望见到你,在宝宫戏院隔壁,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明天下午三点钟,请在那咖啡馆中等我!我将设法摆脱身边的男孩子来见你!南,你好吗?想你,爱你!想你,爱你!想你,爱你!

  容”

  

  准三点钟,康南到了那家咖啡馆,这是个道地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而且每个座位都有屏风相隔,康南不禁惊异江雁容怎么知道这么一个所在!大约四点钟,江雁容被侍应生带到他面前了,在那种光线下,他无法辨清她的脸,只看得到她闪亮的眼睛。侍应生走后,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股脂粉香送进了他的鼻子,他紧紧的盯着她,几乎怀疑身边的人不是江雁容。“康南!”她说话了,她的小手抓住了他。“康南!”

  像一股洪流,康南被淹没了!他把她拉进怀里,找寻她的嘴唇。“不要,康南!”她挣扎着坐起来,把他的手指压住在自己的唇上,低声说:“康南,这嘴唇已经有别的男孩子碰过了,你还要吗?”康南捏紧她的手臂,他的心痉挛了起来。

  “谁?”他无力的问。“一个年轻人,政大外交系三年级的高材生,很漂亮,很有天才。有一副极美的歌喉,还能弹一手好钢琴。父亲是台大教授,母亲出自名们,他是独生子。”江雁容像背家谱似的说。“嗯。”康南哼了一声,放开江雁容,把身子靠进椅子里。

  “怎么?生气了?”“没有资格生气。”康南轻轻说,但他呼吸沉重,像一只被激怒的牛。他伸手到口袋里拿出烟,打火机的火焰颤动着,烟也颤动着,半天点不着火。江雁容从他手上接过打火机,稳定的拿着,让他燃着了烟。火焰照亮了她的脸,她淡淡的施了脂粉,小小的红唇丰满柔和,粉红色的双颊细腻娇艳,她穿着件大领口的湖色衬衫,露出白哲的颈项。康南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她抬了抬眼睛,微微一笑,吹灭了火。

  “不认得我了?”她问。

  “嗯。”他又哼了一声。

  “你知道,妈妈和姨妈她们整天在改变我,她们给我做了许多新衣服,带我烫头发,教我化妆术,舅母成了我的跳舞老师……你知道,我现在的跳舞技术很好了!前天晚上的舞会,我几乎没有错过一个舞!前天不是和政大的,是一个台大的男孩子,他叫我作‘小茉莉花’。”

  “嗯。”“人要学坏很容易,跳舞、约会,和男孩子打情骂俏,这些好像都是不学就会的事。”

  “嗯。”江雁容沉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问。

  “还有什么话好说?”他喷出一大口烟。

  江雁容默默的看着他,然后,她投进了他的怀抱,她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脸紧贴在他的胸前。她啜泣着说:

  “康南,啊,康南!”他抚摩她的头发,鼻为之酸。

  “我竟然学不坏,”她哭着说:“我一直要自己学坏,我和他们玩,论他们吻我,跟他们到黑咖啡馆……可是,我仍然学不坏!只要我学坏了,我就可以忘记你,可是,我就是学不坏!”他捧起她的脸,吻她。他的小雁容,纯洁得像只小白鸽子似的雁容!无论她怎么妆扮,无论她怎么改变,她还是那个小小的、纯洁的小女孩!

  “雁容,不要折磨你自己,你要等待。”他说。

  “等待?等到你娶我的时候吗?告诉你,康南,这一天永远不会来的!”“你要有信心,是不是?”

  “信心?对谁有信心?命运不会饶我们的,别骗我,康南,你也没有信心,是不?”是的,他也没有信心。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孩子不会属于他。可是,在经过这么久的痛苦、折磨、奋斗,和挣扎之后,他依然不能获得她,他不禁感到一阵不甘心。尤其,他不能想像她躺在别的男人怀里的情形,他觉得自己被嫉妒的火焰烧得发狂。这原不该是他这个度过中年之后的男人所有的感情,为什么这孩子竟能如此深的打进他心中?竟能盘踞在他心里使他浑身痉挛颤抖?

  “康南,别骗我,我们谁都没有办法预卜一年后的情形,是不是?妈妈个性极强,她不会放我的,她甯可我死都不会让我落进你手中的!康南,我们毫无希望!”

  “我不信,”康南挣扎的说:“等你满了二十岁,你母亲就没有办法支配你了,那时候,一切还是有希望!”

  “好吧,康南,我们等着吧!怀着一个渺茫的希望,总比根本不怀希望好!”江雁容叹了口气,把头靠在康南的肩上。咖啡馆的唱机在播送着一曲柔美的小提琴独奏“梦幻曲”,江雁容幽幽的说:“梦幻曲,这就是我们的写照,从一开始,我们所有的就是梦幻!”他们又依偎了一会儿,江雁容说:

  “五点钟以前,我要赶回去,以后,每隔三天,你到这里来等我一次,我会尽量想办法赶来看你!”

  就这样,每隔几天,他们在这小咖啡馆里有一次小小的相会,有时候短得只有五分钟,但是,够了。这已经足以鼓起江雁容的生气,她又开始对未来有了憧憬和信心。她恢复了欢笑,活泼了,愉快了,浑身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这引起了江太太的怀疑,但江雁容是机警的,她细心的安排了每次会面,竟使江太太无法捉住她。可是,世界上没有永久的秘密,这天,她才回到家里,江太太就厉声叫住了她:

  “雁容!说出来,你每次和康南在什么地方见面?”

  江雁容的心沉进了地底下,她嗫嚅的说:

  “没有呀!”“没有!”江太太气冲冲的说:“你还说没有!胡先生看到你们在永康街口,你老实说出来吧,你们在哪里见面?”

  江雁容低下头,默然不语。

  “雁容,你怎么这样不要脸?”江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你有点出息好不好?现在爸爸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江仰止有个女儿到男老师房里去投怀送抱!你给爸爸妈妈留点面子好不好?爸爸还要在这社会上做人,你知不知道?”

  江雁容用牙齿咬住嘴唇,江太太的话一句一句的敲在她的心上,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好吧,既然你们失信于先,不要怪我的手段过份!”江太太怒气填膺的说了一句,转身走出了房间,江雁容惊恐的望着她的背影,感到一阵晕眩。

  “风暴又来了!”她想,乏力的靠在窗上。“我真愿意死,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又过了三天,她冒险到咖啡馆去看康南,她要把江太太发现他们相会的事告诉他。在路口,康南拦住了她,他的脸色憔悴,匆匆的递了一个纸条给她,就转身走了。她打开纸条,上面潦草的写着:

  

  “容:你母亲已经在刑警总队告了我一状,说我有危害你家庭,勾引未成年少女之种种恶行。一连三天,我都被调去审讯,我那封求婚信以及以前给你的一封信,都被照相下来作为引诱你的证据。虽然我问心无愧,但所行所为,皆难分辩,命运如何,实难预卜!省中诸同仁都侧目而视,谣言纷纭,难以安身,恐将被迫远行。我们周围,遍布耳目,这张纸条看后,千万撕毁,以免后患。雁容雁容,未料到一片痴情,只换得万人唾骂!世界上能了解我们者有几人?雁容珍重,千万忍耐,我仍盼你满二十岁的日子!

  南”

  

  江雁容踉跄的回到家里,就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了头。她感到一种被撕裂的痛楚,从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她无法运用思想,也无法去判断面前的情况。她一直睡到吃晚饭,才起来随便吃了两口。江太太静静的看着她,她的苍白震撼了江太太,禁不住的,江太太说:

  “怎么吃得那么少?”江雁容抬起眼睛来看了江太太一眼,江太太立即感到猛然被人抽了一鞭,仓促间竟无法回避。在江雁容这一眼里,她看出一种深切的仇恨和冷漠,这使她大大的震动,然后剩下的就是一份狼狈和刺伤的感情。她呆住了,十九年的母女,到现在她才明白彼此伤害有多深!可是,她的动机只是因为爱雁容。吃过了晚饭,江雁容呆呆的坐在台灯下面,随手翻着一本白香词谱,茫然的回忆着康南教她填词的情况。她喃喃的念着几个康南为她而填的句子:“尽管月移星换,不怕云飞雨断,无计不关情,唯把小名轻唤!……”感到心碎神驰,不知身之所在。在今天看到康南的纸条后,她明白,他们是再也不可能逃出江太太的手心,也是再不可能结合的了。忽然,剧烈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沉思,突然的干扰使她浑身掠过一阵痉挛。然后,她看到门外的吉普车和几个刑警人员。她站起身来,听到江仰止正在和刑警办交涉:

  “不,我没想到你们要调我的女儿,我希望她不受盘询!”

  “对不起,江教授,我们必须和江小姐谈谈,这是例行的手续,能不能请江小姐马上跟我们到刑警总队去一下?我们队长在等着。”江仰止无奈的回过身来,江雁容已走了出来,她用一对冷漠而无情的眼睛看了江仰止一眼说:

  “爸爸,我做错了什么?你们做得太过份了!你们竟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刑警总队去受审!爸爸,我的罪名是什么?多么引人注目的桃色纠纷,有没有新闻记者采访?”

  江仰止感到一丝狼狈,告到刑警总队原不是他的意思,他早知道这样做法是两败俱伤,可是,他没有办法阻止盛怒的江太太。望着江雁容挺着她小小的脊梁,昂着头,带着满脸受伤的倔强,跟着刑警人员跨上吉普车,他觉得心中一阵刺痛,他知道他们已伤害了雁容。回过头来,江太太正一脸惶惑的木立着,他们对望了一眼,江太太挣扎着说:

  “我只是要救雁容,我只是要把她从那个魔鬼手里救出来,我要她以后幸福!”江仰止把手放在江太太肩上,同情而了解的说:

  “我知道。”江太太望着江仰止,一刹那间,这坚强的女人竟显得茫然无助,她轻声说:“他们会不会为难雁容?仰止,你看能不能撤销这个告诉?”“我会想办法。”江仰止说,怜惜的看看江太太,诧异最近这么短的时间,她已经苍老了那么多。

  江雁容傲然而倔强的昂着头,跟着刑警人员走进那座总部的大厦,上了楼,她被带到一间小房间里。她四面看看,房里有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她觉得比较放心了,最起码,这儿并没有采访社会新闻的记者,也没有拥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人。那个带她来的刑警对她和气的说:“你先坐一坐,队长马上就来。”

  她在书桌旁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不安的望着桌面上玻璃砖下压着的几张风景画片。一会儿,队长来了,瘦瘦的脸,温和而深沉的眼睛,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捧着一个卷宗夹子,在书桌前面的藤椅里坐下,对江雁容笑了笑,很客气的问:“是江小姐吧?”江雁容点点头。“江仰止是你父亲吗?”

  江雁容又点点头。“我听过你父亲的演讲。”那队长慢条斯理的说:“好极了,吸引人极了。”江雁容没有说话。于是,那队长打开了卷宗夹子,看了看说:“康南是你的老师吗?”

  “是的。”“怎么会和你谈恋爱的?”

  “我不知道怎么说,”江雁容回避的把眼光调开:“他是个好老师,他爱护我,帮助我,我感激他,崇拜他……当爱情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注意,而当我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爱得很深了。”她转过头来,直望着队长的脸:“假若你要对爱情判罪,你就判吧!”

  那队长深深的注视了她一会儿,笑了笑。

  “我们不会随便判罪的。你和他有没有发生关系?”

  “何不找个医生来验验我?”江雁容生气的说。

  “你的意思是没有,是吗?”

  “当然,他不会那样不尊重我!”

  队长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

  “这是他写的吗?”他拿出一张信笺的照片来,这是康南某日醉后写的,她把它夹在杂记本中,因而和杂记本一起到了母亲手里。其中有一段,是录的赵孟颍之妻管夫人的词:

  “你浓我浓,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

  一个你,塑一个我,将我两个,都来打破,用水调和,再

  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

  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江雁容点了点头,表示承认。那队长说:

  “以一个老师的身分,写这样的信未免过份了吧?”

  “是吗?”江雁容挑战的说:“一个人做了老师,就应该没有感情了吗?而且,我看这信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老师的身分,我只把他当一个朋友。”她咬了咬嘴唇,又轻声加了一句:“假若你把所有全天下男女的情书都找来看看,比这个写得更过份的,不知道有多少呢!”

  那队长望着她,摇了摇头:“江小姐,看你的外表,你是非常聪明的,你又有一个很高尚的家庭,为什么你会做出这种事来?”

  江雁容胀红了脸,感到被侮辱了。

  “我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了?”她愤愤的问。

  “我是指你这个不正常的恋爱,”那队长温和的说:“你看,像康南这种人的人格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既不能忠于自己妻子,又不能安份守己做个好教员,给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女学生写这种情书……任何人都能明白他是怎么样的一种人!而你,江小姐,你出自书香门第,父亲也是个有名有学问的教授,你怎么会这样糊涂呢?你把自己和康南搅在一起是多么不值得!”江雁容胀红的脸又转成了灰白,她激怒得浑身发抖,好半天,才咬着牙说:“我不能希望世界上的人会了解我们的爱情!”

  “江小姐,”那队长又继续说:“你父母把这件案子告到我们这儿来,我们只有受理。可是,为你来想,搅进这种不大名誉的案子中来实在不太好,你要知道,我是很同情你,很想帮助你的。你也受过高等教育,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怎么不知道洁身自爱呢?”

  江雁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竭力憋着气说:“请你们送我回去!”那队长也站起身来,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着她说:

  “江小姐,如果你能及时回头,我相信你父母会撤销这案子的,人做错事不要紧,只要能改过,是不是?你要为你父亲想,他的名誉也不能被你拖垮。你小小年纪,尽可利用时间多念点书,别和这种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

  江雁容咬紧了嘴唇,眼泪迸了出来,她把手握紧了拳,从齿缝里说:“别再说!请你们送我回去!”

  “好吧!回去再想想!”

  那队长叫人来带她回去,她下楼的时候,正好两个刑警押了一批流莺进来,那些女的嘴里用台语乱七八糟的说着下流话,推推拉拉的走进去,一面好奇的望着江雁容,江雁容感到窘迫得无地自容,想起那队长的话,她觉得在他们心目中,自己比这些流莺也高明不了多少。

  江雁容回到了家里,走进客厅,江仰止和江太太正在客厅中焦虑的等着她。她一直走到江太太的面前,带着满脸被屈辱的愤恨,直视着江太太的眼睛,轻声而有力的说:

  “妈妈,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说完,她转身冲回自己的房间里,把房门关上,倒在床上痛哭。江太太木然而立,江雁容的话和表情把她击倒了,她无助的站着,软弱得想哭。她知道,她和康南做了一次大战,而她是全盘失败了。她摇晃着走回自己的房间,江雁若正在江太太的书桌上做功课。江太太茫然的在床沿上坐下,江雁若跑了过来,用手挽住江太太的脖子,吻她的面颊,同情的喊:“哦,妈妈,别伤心,妈妈,姐姐是一时冲动。”

  江太太抚摸着江雁若的面颊,眼中充满了泪水,轻轻的说:“雁若,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也会从妈妈身边飞开,并且仇视妈妈了!”“哦,不,不!我永远是妈妈的!”江雁若喊着,紧紧的抱着母亲。“不会的,”江太太摇摇头,眼泪滑了下来。“没有一个孩子永远属于父母。雁若,千万不要长大!千万不要长大!”

  江雁容哭累了,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宁,好几次都被噩梦惊醒,然后浑身冷汗。她注意到每次醒来,江太太的房里仍然亮着灯光,显然,江太太是彻夜未睡。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深深懊悔晚上说的那几句话,她明白自己已经伤透了母亲的心,这一刻,她真想扑在母亲脚前,告诉她自己是无意的。可是,倔强封住了她的嘴,终于,疲倦征服了她,她又睡着了。

  早上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她起了床,雁若和江麟都上课去了,饭桌上摆着她的早餐。她整理床铺的时候,发现枕边放着一封信,她诧异的抽出信笺,竟是江太太写给她的!上面写着:

  “容容: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们都叫你容容。那时候,你喜欢扑在我怀里撒娇,我还能清晰的记得你用那软软的童音说:‘妈妈喜欢容容,容容喜欢妈妈!’曾几何时,我的小容容长大了。有了她自己的思想领域,有了她独立的意志和感情。于是,妈妈被摒绝于她的世界之外。大家也不再叫你容容,而叫你雁容,我那个小小的容容已经失去了。

  今天,我又叫你容容了,因为我多么希望你还是我的小容容!事实上,我一直忽略着你在长大,在我心中,管你是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你还是我的小容容,可是,你已经背弃了我!孩子,没有一个母亲不爱她的子女,这份爱是无条件的付与,永远不希望获得报酬和代价。孩子,我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对是错,全基于我爱你!小容容,如果我能洒脱到不爱你的地步,我也无需乎受这么多的折磨,或者,你也就不会恨我了。可是,我不能不爱你,就在你喊着你恨我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依然是我那个摇摇摆摆学走路的小容!孩子,事实上,你仍在学步阶段,但你已妄想要飞了。容容,我实在不能眼看着你振起你未长成的翅膀,然后从高空里摔下来,我不能看着你受伤流血,不能看着你粉身碎骨!孩子,原谅妈妈做的一切,原谅我是因为爱你,妈妈求求你,回到妈妈的怀里来吧,你会发现这儿依然是个温馨而安全的所在。小容容,回来吧!

  所有做儿女的,总以为父母不了解他们,总以为父母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事实上,年轻一代和年老一代间的距离并不是思想和时代的问题,而是年老的一代比你们多了许多生活的经验。可是,你们不会承认这个,你们认为父母是封建、顽固,和不开明!孩子,将来,等你到了我的年龄,你就会了解我的,因为我凭经验看出你盲动会造成不幸,而你还沉溺在你的梦和幻想里。容容,别以为我没有经过十九岁,我也有过你那份热情和梦想,所以,相信我吧,我了解你。我是在帮助你,不是在陷害你!

  最近,我似乎不能和你谈话了,你早已把你的心关闭起来,我只能徘徊在你的门外。所以,我迫不得已给你写这封信,希望你能体会一个可怜的,母亲的心,有一天,你也要做母亲,那时候,你会充分了解母亲那份爱是何等强烈!

  孩子,我一生好强,从没有向人乞求过什么,但是,现在我向你乞求,回来吧!小容容!父母的手张在这儿,等着你投进来!回来吧,容容!做父母的曾经疏忽过你,冷落了你,请你给父母一个补过的机会。儿女有过失,父母是无条件原谅的,父母有过失,儿女是不是也能这样慷慨?回来吧!容容,求你!

  妈妈于深夜”

  

  看完了信,江雁容早已泣不成声。妈妈,可怜的妈妈!她握着信纸,泪如雨下。然后,她跪了下来,把头放在床沿上,低声的说:“妈妈,我屈服了!一切由你!一切由你!”她用牙齿咬住被单,把头紧紧的埋在被单里。“妈妈哦!”她心中在叫着:“我只有听凭你了,撕碎我的心来做你孝顺的女儿!”她抬起头,仰望着窗外的青天,喃喃的,祈祷似的说:“如果真有神,请助我,请给我力量!给我力量!”

  这天下午,江雁容和康南又在那小咖啡馆中见面了。她刻意的修饰了自己,淡淡的施了脂粉,穿着一套深绿色的洋装。坐在那隐蔽的屏风后面,她尽量在暗沉沉的光线下去注视他,他沉默得出奇,眼睛抑郁迷茫。好半天,他握住了她的手,才要说什么,江雁容先说了:

  “别担心刑警队的案子了,妈妈已经把它撤销了。”

  “是吗?”康南问,凝视着江雁容:“怎么这样简单就撤销了?”“妈妈总是妈妈,她不会伤害我的。”她轻轻的说,望着面前的咖啡杯子出神。她不能告诉他,今天早上,她们母女曾经谈了一个上午,哭了说,说了哭,又吻又抱。然后,江太太答应了撤销告诉,她答应了放弃康南。她咽下了喉咙口堵塞着的硬块,端起咖啡,既不加牛奶也不放糖,对着嘴灌了下去。“好苦,”她笑笑说:“但没有我的心苦!”

  “雁容,”康南握紧了她的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沉吟的看着她,终于说了出来:“我们要分离了!”

  她迅速的抬起头来,直视着他。这话应该由她来说,不是由他!她嗫嚅的问:“怎么?”

  “省中已经把我解聘了,教育厅知道了我们的事,有不录用的谕令下来,台北已经不能容我了!”

  “哦!康南!”江雁容喊。多年以来,康南是各校争取的目标,学生崇拜的对象,而现在,教育厅竟革了他的职!教书是他终生的职业,学生是他生活上的快乐,这以后,叫他怎么做人呢?她惶然的喊:“康南,我害了你!”

  康南握住了她的小手。“不要难过,雁容,在这世界上,只要能够得到一个你,其他还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你连我也得不到哦!”江雁容心中在喊,她已经做了允诺,想想看,经过这么久的挣扎和努力,她还是只得放弃他,她不忍将这事告诉他,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

  “不要愁,”康南继续说:“罗亚文在A镇一个小小的初级中学里教书,我可以去投靠他,或者,可在那中学里谋一个教员的位置,吃饭总是没问题的。我会隐居在那里,等着你满二十岁,只是,以后的日子会很困苦,你过得惯吗?”

  江雁容用手蒙住脸,心中在剧烈的绞痛,她无法压抑的哭了起来。“别哭,”康南安慰的拍着她的肩膀。“只是短暂的别离而已,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是吗?雁容,等你满了二十岁,你可以给我一封信,我们一起到台南去结婚,然后在乡间隐居起来,过你所希望的茅屋三间,清茶一盏,与世无争的生活。到那时候,你为我所受的一切的苦,让我慢慢的报偿你。”

  江雁容哭得更厉害,她用手抓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康南,一年太长了,康南……”她绝望的摇头。

  “只要有信心,是不是?”康南拍着她的手。“我对你有信心,你难道对我还没有信心吗?”

  “不!不!不!”江雁容心里在叫着:“我已经答应过了,我怎么办呢?”但她嘴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紧紧的抓着康南的衣服,小小的身子在发抖。

  “雁容,相信我,并且答应我,”他用手托起江雁容的下巴,深深的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年之后,到台南车站来,我等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雁容,记住,一年之后,你已经到了法定年龄,你可以自己做主了,那时候,我会守在台南火车站!”“哦!康南!”江雁容深吸了口气,恍恍惚惚的看着面前这张脸,她对江太太所做的允诺在她心中动摇。她闭上眼睛,语无伦次的说:“是的,一年后,或者我会去,没有法律可以限制我了,我要去!是的,你等我,我会来的。但是,但是,但是……我怎么办呢?我会去吗?我真会去吗?我……”她痛苦的把头从康南手上转开。康南感到他握的那只小手变得冰一样冷,并且寒颤着。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凝视着她:

  “雁容,你一定会去,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我……”她咬咬牙,颤抖的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假如我没有去……”

  康南捏紧了她的肩膀。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对未来没有信心!你知道!”她叫着说,然后,痛哭了起来。“康南,”她泣不成声的说:“我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我是要去的,我会去的,你等我吧!只是,假若……假若……到时候我没有去,你不要以为我变了心,我的心永远不变,只怕情势不允许我去。”康南把手从她肩膀上放下来,燃起了一支烟,猛烈的吸了两口。在烟雾和黑暗之中,他觉得江雁容的脸是那么模糊,那么遥远,好像已被隔在另一个星球里。一阵寒颤通过了他的全身,他望着她,她那泪汪汪的眼睛哀怨而无助的注视着他。他感到心中猛然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拿起那支烟,他把有火的那一端揿在自己的手背上,让那个烧灼的痛苦来平定内心的情绪。江雁容扑了过来,夺去了他手里的烟,丢在地下,喊着说:“你干什么?”“这样可以舒服一些。”他闷闷的说。

  江雁容拿起他那只手来,抚摸着那个灼伤的痕迹,然后用嘴唇在那个伤口上轻轻摩擦,把那只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她的泪水弄痛了他的伤口,他反而觉得内心平静了一些。她轻声说:“康南,你不要走,你守住我,好吗?”

  “小容,”他用手指碰着她耳边细细的茸毛。“我不能不走,但,我把我的心留在你这儿。”

  “我可能会伤害你的心。”

  “你永远不会,你太善良了,太美,太好了。”

  “是吗?”江雁容仰视着他,“你相信我不会伤你的心吗?”

  “我相信!”康南说:“雁容,拿出信心来,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了,我要你有信心!”

  “康南,”她拚命摇头。“康南!我没有办法,没有信心,命运支配着我,不是我在支配命运!”她把手握着拳。“我的力量太小了,我只是个无用的小女孩。康南,假若到时候我没有去,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

  康南狠狠的盯着她。“你好像已经算定你不会去!”

  “我不知道,”江雁容无助的说。“可是,康南,我永远爱你,永远爱你。不管我在那儿,我的心永远跟着你,相信我,康南,我永不负心!我会永远怀念你,想你!那怕我做了别人的妻子,我的心还是你的!”

  康南捧起了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说起来像诀别似的!”

  “康南,”她闭上了眼睛:“吻我!”

  他的嘴唇才碰到她的,她就用手死命的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嘴唇火热的压着他的,身子紧紧的靠着他。他感到她的泪水正流到嘴边,他可以尝出那泪水的咸味。然后,她的身子蜷伏进他的怀里,她小小的头倚在他的胸口,她轻轻的啜泣着,一遍又一遍的低喊:

  “康南哦!康南哦!康南哦!”

  “容容!”他的鼻子发酸,眼睛潮湿了。“相信我,我等着你。”江雁容闭上眼睛,一串眼泪滴在他的衣服上。就这样,她一语不发的靠着。唱机里又播放起梦幻曲来,她依恋的靠紧了他。曲子完了,她的梦也该醒了。但她不想移动,生怕一移动他就永远消失了。好半天,她才颤抖着问:

  “几点了?”康南把打火机打亮,用来看表:

  “快六点了!”江雁容在打火机的光亮下注视着康南,脸上有种奇异的表情。“不要灭掉打火机,让我就这样看着你!”她说。康南让打火机亮着,也在火焰下注视江雁容,她的黑眼睛像水雾里的寒星,亮得奇异。脸上泪痕犹在,肃穆庄严,有种悲壮的、牺牲的表情,看起来凄美动人。许久许久,他们就这样彼此注视,默然不语。然后,火光微弱了,机油将尽,最后,终于熄灭了。江雁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走吧,该回去了!”他们走出咖啡馆,一阵寒风迎着他们,外面已经黑了。冬天的暮色,另有一种苍凉的味道。

  “你什么时候走?”江雁容问。

  “明天。”“好快!”江雁容吸了口气:“我不送你了,就今天跟你告别。”她望着他:“康南,再见了,别恨我!”

  “我永不会恨你。”“康南,”她吞吞吐吐的说:“多珍重,少喝点酒,也少抽点烟……”她的声音哽住了。“如果我今生真不能属于你,我们还可以有来生,是不是?”

  康南的眼睛模糊了。“我等你,雁容。”他们走到宝宫戏院前面,霓虹灯闪耀着,戏院前的电影广告前面疏疏落落的有两三个人在看广告。江雁容说:

  “站住!康南。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当男女主角必须分手的时候,男的停在一个商店前面,望着橱窗,女的在他后面走开了。现在,你也站着,五分钟内,不许回头,我走了!”

  康南遵命站住,脸对着橱窗。江雁容轻声说:

  “再见,康南,再见!”

  康南迅速的回过头来:

  “雁容!你会去的,是不是?”

  江雁容默然。“我不知道,”她轻轻说:“我真的不知道。康南,回过头去,跟我说再见。”康南望了她好一会儿,把头转了过去,颤声说:

  “再见,小容!”他咬住牙,抵制即将涌出的泪水。“她不会去的,”他想着,定定的望着橱窗:“我永远失去她了!永远失去了!经过这么久的努力,我还是失去她了!”

  “再见!康南!”江雁容喊,迅速的向信义路口跑去,跑到巷口,她回过头来,康南正伫立在暮色之中,霓虹灯的光亮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瘦瘦的,长长的,孤独的,寂寞的。“就这么永别了吗?是的,永远不会再见了!”她酸涩的想,拭去了颊上的泪痕,向前面走去。

  夜来了。

一剑倾心 一刀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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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0 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节

  白天过去了是黑夜,黑夜过去了是白天。地球无声无息的运转着,三年的时间,悄悄的过去了。

  这是混乱的一天,从一清早,家里就乱成一团。早上,江雁容起身没多久,程心雯就来了,跟着程心雯一起来的,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和打趣。江雁容羞涩的站着,多少有点紧张和不安,程心雯拍着她的肩膀说:

  “还发什么呆?新娘子?赶快去做头发,我陪你去。你看,为了给你当女嫔相,我本来想剪短头发的都没剪,谁教你留那么一头长发,我也只好留长头发陪你。快走吧,到海伦去做,那儿的手艺比较好。”

  和程心雯一起到了理发店,程心雯像个指挥官似的,指示着理发师如何卷,这边要弯一点,这边要直一点,弄了半天,等江雁容戴着满头发卷,被套进吹风机的大帽子里,程心雯就在她旁边一坐。突然严肃的说:

  “江雁容,有句话一直想问你,最近你忙着结婚的事,我也没办法和你谈话。老实告诉我,你嫁给李立维,是不是完全出于爱情?”“你这话怎么讲?”江雁容皱着眉头说:“李立维在台湾无亲无友,一个穷无立锥之地的苦学生,不为爱情还能为什么别的东西而嫁给他呢?”“我的意思是说,”程心雯抓了抓头,中学时代那份憨直仍然存在。“你对康南已经完全忘怀了吗?”

  江雁容锁起了眉头,一清早,她一直告诫着自己,今天绝不能想到康南!可是,现在程心雯来揭伤疤了。她叹了口气说:“程心雯,我和康南那段事你和周雅安是最了解的,我承认三年来,我并不能把他全然忘怀,但是,现在我既择人而嫁,以后就再不提,也不想这个人了!当然,我欠康南的很多,可是,我是无可奈何的。他的一个朋友说得好,我和康南仅仅有情而无缘!和李立维,大概是有缘了吧!”

  “有没有情呢?”程心雯追问。

  “当然也有,我欣赏他,喜欢他,也感于他的深情。”

  “我有一句话要说,江雁容,”程心雯严肃的说:“好好做一个好妻子,尽量去爱李立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康南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不要让康南的阴影存在你和李立维的中间!”江雁容感激的看着程心雯,在程心雯洒脱的外表下,向来藏着一颗细密的心。她知道程心雯这几句话是语重心长的。她对程心雯点点头:“谢谢你,程心雯,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提康南,以后大家都不要再提了!”做好了头发,回到家里,家中已经充满了客人,周雅安和叶小蓁也来了,叶小蓁吱吱喧喳的像只多话的小鸟。舅母、姨妈更挤了一堂,围着江雁容问长问短。江太太在客人中周旋,大家都争着向她恭喜,她心里是欣慰的,三年前为救江雁容所做的那番奋斗犹历历在目,而今,江雁容终于嫁了个年轻有为的男孩子。虽然太穷了,但没关系,年纪轻,总可以奋斗出前途来,如果跟了康南,前途就不堪设想了。欣慰之余,她也不无感慨,想起当年和康南的那次大战争,那种痛苦和努力,今天这一声“恭喜”,付出的代价也真不小!

  午饭之后,江雁容被按在椅子里,七八个人忙着给她化妆,穿上了那件里面衬着竹圈圈的结婚礼服,裙子那么大,房间都转不开了。程心雯也换上了礼服,两个人像两个银翅蝴蝶,程心雯满屋子转,笑闹不停。江雁容则沉静羞涩。屋子里又是人,又是花,再加以各种堆满桌子的化妆品、头纱、耳环……使人心里乱糟糟的。江雁容让大家给她画眉、搽胭脂、口红,隐隐中觉得自己是个任人摆布的洋娃娃。终于,化妆完了,江雁容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那个披着雾似的轻纱,穿着缀满亮片的白纱礼服,戴着闪烁的耳环项链的女孩,对她而言,竟那么陌生。好一会儿,她无法相信镜子里的是她自己。透过镜子里那个浓妆的新娘,她依稀又看到那穿着白衬衫黑裙子的瘦小的女孩,正伫立在校中荷花池畔捕捉着梦想。她的眼眶湿润了,迅速的抬了一下头,微笑着说:

  “化妆太浓了吧?”“要这样,”周雅安说:“等会儿披上面纱就嫌淡了!”

  门口的客人一阵喧嚣,她听到汽车喇叭声,和“新郎来了!”的呼叫声。她端坐在椅子上,李立维出现了。他含笑打量着她,笑容里有着欣赏和掩饰不住的喜悦。她羞涩的扫了他一眼,他漂亮的黑眼睛那么亮,她不禁想起他第一次到他们家里来,为了拜访他崇拜已久的江教授,而江仰止碰巧不在家,她接待了他。那时候,她就想过:“多漂亮的一对黑眼睛!如果长在女孩子脸上,不知要风靡多少人呢!”而现在,这对黑眼睛的主人竟做了她的丈夫!他站在她面前,笑得那么愉快,但也有一份做新郎的紧张。程心雯在一边大吼大叫着:“新郎要对岳父行三鞠躬礼,岳母三鞠躬礼,凡女家长辈一人三鞠躬礼,还要对新娘行三鞠躬礼,对女嫔相也行三鞠躬礼!赶快!一鞠躬!”大家哄笑了起来,在哄笑声中,江雁容看到傻呵呵的李立维真的行礼如仪,不禁也为之莞尔。然后,到处都乱成一片,江雁容简直不知道怎么走出大门的,鞭炮声,人声,叫闹声,紧张中她差点连捧花都忘了,程心雯又不时发出莫名其妙的惊呼,造成更加混乱的局面。门口挤满了邻居的孩子,还有附近的太太们,她只得把头俯得低低的……最后,总算上了汽车。然后,是照相馆中的一幕……头抬高一点,眼睛看正,头向左偏一点,笑一笑,笑一笑,别紧张……哦,总算又闯过一关。进了结婚礼堂,旧日的同学包围了过来,或者是她太敏感,她听到有人在议论,隐隐提到康南的名字。李立维总是绕在她旁边,碍手碍脚的,如此混乱紧张的局面下,他竟悄悄俯在她耳边问了一句:“中午吃了几碗饭?饿不饿?”

  她真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搞的!

  行礼了,在结婚进行曲的演奏下,程心雯搀着她一步步走向礼坛前面,宾客们在议论着,有人在大声叫:

  “新娘怎么不笑?”这条短短的通道变得那么漫长,好像一辈子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才算站住了。司仪朗声报着:向左转,向右转,三鞠躬,交换饰物,对主婚人一鞠躬,证婚人一鞠躬,介绍人一鞠躬,最后还开玩笑的来了一个对司仪一鞠躬,引起了满堂哄笑。然后主婚人致辞,江仰止简单的说了两句。证婚人是教育界一位名人,江雁容模模糊糊听到他在勉励新婚夫妇互助合作互信互谅……最后,司仪的一声“礼成”像是大赦般结束了婚礼。程心雯拉起了江雁容,百米赛跑般对新娘休息室冲去,为了逃避那四面八方撒过来的红绿纸屑。

  接着,是参加喜宴,江雁容坐在首席,食不知味。江太太温柔的眼光,不时怜爱的扫着她,引起她一阵惜别的颤栗。有的宾客来闹酒了,满堂嘻笑之声。她悄悄的对李立维看过去,正巧李立维的眼光也对她扫来,他立即对她展齿一笑,并挤眼示意叫她多吃一点,吓得她赶快低下头去,暗中诧异李立维居然吃得下去。新郎新娘敬酒时,又引起一阵喧闹,连带程心雯也成了围攻的目标,急得她哇哇大叫……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席散后,江雁容发现居然不能逃过闹房一关。回到新房,宾客云集,那间小小的客厅被挤得满满的,椅子不够分配,江雁容被迫安排坐在李立维的膝上,大家鼓掌叫好,江雁容不禁胀红了脸。在客人的叫闹起哄中,江雁容被命令做许多动作,包括:接吻、拥抱,和合吃一块糖……最后,客人们倦了,月亮也偏西了,大家纷纷告辞,江雁容和李立维站在花园门口送客。程心雯和周雅安是最后告辞的两个,程心雯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来,在江雁容耳边轻轻说:“祝福你!永远快乐!”

  江雁容微笑点头,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

  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也悄悄说:

  “你有个最好的选择,幸福中别忘了老朋友!明天我们要到成大去注册了,别懒,多写两封信。”

  送走了这最后一对客人,他们关上了园门,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这是夏末秋初的时分,园中充满了茉莉花香,月光把这小花园照射得如同白昼。江雁容望着李立维,李立维也正静静的看着她,他那张年轻的脸上焕发着光辉和衷心的喜悦。拥住她,他吻了她。然后,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

  “外国规矩,”他笑着说:“新婚第一夜,把新娘抱进新房。”

  他抱着她跨进新房,却并不放下来。灯光照着她姣好的脸,水汪汪的眼睛,布满了红晕的面颊,柔和而小巧的嘴……他呆呆的看着她,又对她的嘴唇吻下去,他激动的在她耳边说:“雁容,我真爱你,爱疯了你!”

  江雁容从他身上滑了下来,微笑的看着他。他伸手关掉了灯,江雁容立即走到窗边,凝视窗外的月光。李立维走到她身后,用手揽住她的腰:

  “还不累?”“我最喜欢在安静的夜晚,看窗外的月光。”江雁容轻轻的说,注视着花园中绰约的花影树影,深深的吸了口气。这幢小小的房子坐落在碧潭之畔,一来由于房租便宜,二来由于江雁容深爱这个花园和附近的环境。月光下的花园是迷人的,江雁容又轻声说:“多美的夜!”

  李立维也对花园注视着,他们彼此依偎,为之神往。李立维用手指绕着江雁容披肩的长发,柔声问:

  “容,爱我吗?”“还要问!”江雁容说。

  “我喜欢听你说!”他捧起她的脸,深深的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心里只有我一个,是吗?”

  江雁容心中立即掠过一个阴影,李立维漂亮的脸上有种傻气的固执,也就是他这份傻气的固执打动了她,使她答应了他的求婚。她笑笑,抬了抬眉毛。

  “当然!”他笑了,笑得十分开朗。

  “我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你知道吗?我会是个很嫉妒很自私的丈夫,但我爱你爱得发狂!”

  江雁容又感到心中那个阴影。李立维在她脖子上吻了一下,很温柔的说:“我先去洗澡,然后帮你放好水。”

  李立维走进浴室之后,江雁容把胳膊支在窗台上,用手托住了下巴,望着月亮发呆。恍恍惚惚的,她想起她以前抄录了一阕词给康南,内容是: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恰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那时候,自己还存着能和他团圆的梦想。而现在,又是个月圆之夜!她已经属于别人了。今夜,康南不知在何方?他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个月亮?他不知是恨她,怨她,还是依然爱她?“我对不起你,康南。”她对着月亮低低的说,感到黯然神伤。“雁容!”李立维在浴室里叫了起来:“我忘了拿干净的内衣裤,在壁橱里,递给我一下!”

  这像是一声响雷,把江雁容震醒了!她惊觉的抬起头来,顿时给了自己一句警告:“以后,再也不能想康南了,李立维太好了,你绝不能伤害他!你应该尽全力做个好妻子!”她毅然的甩甩头,仿佛甩掉了康南的影子。这才醒悟李立维要她做的事,想起他现在在浴室中的情况,她羞红了脸说:

  “我不管,谁叫你自己不记得带!”

  “你不拿给我,我就光着身子到卧室里来拿!”李立维说,声音里夹着笑。“你撒赖!”江雁容叫着,在壁橱里找出李立维的内衣和睡衣,跑到浴室里去了。午夜,江雁容醒了过来。听到身边李立维平静的边竟会睡着一个男人!侧过身子,在月光的照射下,可以隐约的辨出他的面貌。她静静的望着他,暗中对命运感到奇怪,认识李立维的时候,她有好几个亲密的男朋友,他们的条件,未见得不如李立维,可是,她却嫁了李立维!

  她还记得,李立维第二次到他们家来的时候,家中正高朋满座,这正是“青年俱乐部”最热闹的时间,有两个男孩子在唱歌。他来了,她开玩笑似的说:

  “你也唱一支歌给我们听听?”

  他真的唱了,唱的是一支“阮郎归”: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

  蝴蝶飞。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

  衣,画堂双燕归。”他的歌喉并不十分好,但是,他唱完后望着她笑,一股子傻劲。尤其,她刚刚听了另外两人唱了许多流行歌曲,猛然听到他这首古色古香的阮郎归,不禁耳目一新。于是,她也对他笑笑,看到她笑,他的眼睛闪亮了一下,竟十分动人。

  然后,星期天一清早,他出其不意的来了,手中捧着两盒美而廉的旅行野餐盒。她奇怪的说:“做什么?”

  “和你去野餐!我们到碧潭玩去,我知道山后面有个很美的地方!”他说,笑嘻嘻的,露出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清亮的眸子闪灼动人。他倒是一厢情愿!既没有事先约定,又不问她有没有别的约会,就鲁鲁莽莽的带了野餐来了!江雁容很想碰他一个钉子。看样子,他连社交的礼节都不懂!可是,望着他那副兴匆匆的傻样子,她竟无法拒绝,而他已在一边连声的催促了:“快点呀,穿一件外套,河边的风大!”

  她啼笑皆非的看着他,他仍然在催促着。

  “好吧!走!”她站起来说,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答应得如此干脆。那天,他把她带到碧潭后面的山里,沿着一条小山路,蜿蜿蜒蜒的走了一段,又下了一个小山坡,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个风景绝佳的山谷!三面都是高山,一条如带的河流穿过谷底,清澈如镜。河边绿草如茵,疏疏落落的点缀着两三棵小橘树。四周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两只白色长嘴的水鸟,站在水中的岩石上,对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眼光。江雁容深深的赞叹了一声,问: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我在这里受预备军官训练,碧潭附近已经摸熟了。”

  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来,她问:

  “这里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山谷?”

  他望着她笑,说:“这里叫情人谷!”她的脸红了。看着他,他笑得那么邪门,她发现在他傻气的外表下,他是十分聪明的。

  “唔,”她用手抱住膝:“不知道是谁取的别扭名字!”

  “是我取的,”他笑着说:“半分钟前才想出来的!”

  他们相对望着,大笑了起来。她感到他身上那份男性的活力和用不完的精力。他大声笑,爽朗愉快,这感染了她,头一次,她觉得她能够尽情欢乐而不再有抑郁感,也是头一次,在整个出游的一天中,她竟没有想起康南。离开康南一年半以来,她第一次有了种解脱感。

  然后,他成了江家的常客,他用一种傻气的,固执的热情来击败他的对手。江麟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风雨无阻先生”,因为当他一经追求起江雁容来,他就每日必到,风雨无阻。江雁容还记得那次大台风,屋外天昏地暗,树倒屋摇,他们塞紧了门窗躲在家里,江雁若笑着说:

  “今天,风雨无阻先生总不会来了吧!”

  “如果他今天还来,”江麟说:“就该改一个外号,叫他神经病了!”好像回答他们的议论似的,门响了起来,在大雨中,他们好不容易才打开门。李立维正摇摇晃晃的站在门口,浑身滴着水,活像个落汤鸡!当江雁容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的时候,他却依然咧着大嘴,冲着她一个劲儿的傻笑。

  就这样,他攻进了江雁容的心,也击退了别的男孩子,没多久,他就经常和江雁容出游了。江雁容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坐在萤桥的茶座上,对着河水,她告诉了他关于康南的整个故事。讲完后,她仰着脸望着他,叹息着说:

  “立维,我知道你爱我已深,可是,别对我要求过份,我爱过,也被爱过,所以我了解。坦白说,我爱你实在不及我爱康南,如果你对这点不满,你就可以撤退了!”

  她现在还清楚的记得他听完了这些话后的激动,他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苍白,他的眼睛冒火的盯着她。好一会儿,他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然后,他深吸了口气说:

  “如果我不能得到完整的你,我情愿不要!”

  “好吧,”她说,望着那张年轻的负伤的而又倔强的脸说:“如果我不告诉你,是我欺骗你,是吗?我很喜欢你,但不像我对康南那样狂热,那样强烈,你懂吗?”

  他咬了咬牙。“我懂,我早就知道你和康南的故事,许多人都传说过,可是,我没料到你爱他爱得这么深!好吧,如果你不能爱我像爱康南一样,我得到你又有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是他们交友以来第一次不欢而散。回到家里,江雁容确实很伤心,她为失去他难过,也为伤了他的心而难过,但是,那些话她是不能不说的。一夜失眠,到天快亮她才朦胧入睡,刚睡着,就被人一阵猛烈的摇撼而弄醒了。她张开眼睛来,李立维像只冲锋陷阵的野牛般站在她床前,死命的摇着她,他的眼睛布满红丝,却放射着一种狂野的光。她诧异的说:“你怎么直闯了进来?我还没起床呢!”

  “管你起床没有!我等不及你醒过来!”他鲁莽的说:“我急于要告诉你,我收回昨天晚上的话。”他咬咬嘴唇,一股受了委屈的傻样子:“那怕你根本不喜欢我,我还是要你!”他眼睛潮湿,脸色苍白:“我爱疯了你!我怕失去你!只要你给我机会,让我慢慢来击败你心里的偶像!”他的骄傲和自负又回来了,他挺了挺胸:“我会成功的,我会使你爱我超过一切!”

  不管怎样,她深深被他所感动了,她觉得眼睛湿润,心中涨满了温情。于是,她对他温柔的点了点头。他一把抓住了她在被外的手,激动的说:

  “那么,嫁给我,等我预备军官的训受完了就结婚!”

  还有什么话说呢!这漂亮的傻孩子得到了胜利,她答应了求婚。以后将近一年的时间内,每当他们亲昵的时候,他就会逼着她问:“你心里只有我一个,是吗?”

  她能说不是吗?她能去伤害这个善良的孩子吗?而且,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迷糊了,她不知道到底是爱康南深些还是爱李立维深些。他们这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沉着含蓄,像一首值得再三回味咀嚼的诗篇。一个豪放明朗,像一张色彩鲜明的水彩画。可是,李立维的固执和热情使她根本无法思想。于是,每当他问这个问题,她就习惯性的答一句:

  “当然!”听到她这两个字的回答,他会爽朗的笑起来,充满了获胜的快乐和骄傲之情。现在,这个漂亮的傻孩子已做了她的丈夫,睡在她的身边,真奇妙!她会没有嫁给爱得如疯如狂的康南,却嫁给了这个中途撞进来的鲁莽的孩子!她静静的,在月光照射下打量着他,他睡得那么么香那么沉,那么踏实,像个小婴儿。她相信山崩也不会惊醒他的。他有一头黑密的浓发,两道浓而黑的眉,可是,看起来并不粗野,有时,乖起来的时候,是挺文静,挺秀气的。他的嘴唇长得十分好,嘴唇薄薄的。她最喜欢看他笑,他笑的时候毫无保留,好像把天地都笑开了。在他的笑容里,你就无法不跟着他笑。他是爱笑的,这和康南的蹙眉成了个相反的习惯。康南总是浓眉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哲人态度,再加上那缕时刻缭绕着他的轻烟,把他烘托得神秘而耐人寻味。……哦,不!怎么又想起康南来了!奇怪,许久以来,她都没有想过康南,偏偏这结婚的一天,他却一再出现在她脑海中,这该怪程心雯不该在早上提起的。

  李立维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不知道在呓语着什么。窗外很亮,江雁容对窗外看过去,才发现不是月光而是曙光,天快亮了。她转头注视着李立维,奇怪他竟能如此好睡,他又呓语了,根据心理学,临醒前梦最多。她好奇的把耳朵贴过去,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她的发丝拂在他的脸上,他立刻睁开了眼睛,睁得那么快,简直使她怀疑他刚才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可是,他的眼睛里掠过一抹初醒的茫然。然后,他一把揽住了她,笑了。“你醒了?”他问,拂开她的头发注视她的脸。

  “醒了好久了。”江雁容说。

  “你新鲜得像才挤出来的牛奶!”他说,闻着她的脖子。

  “噢,你弄得我好痒!”她笑着躲开。

  他抓住了她,深深的注视她,他的笑容收敛了,显得严肃而虔诚。“早!我的小妻子!”他说。

  小妻子!多刺耳的三个字!康南以前也说过:“你会是个可爱的小妻子!”“你会成为我的小妻子吗?”“我要尽我的力量来爱护你这个小妻子!”她猛烈的摇了摇头,李立维正看着她,她笑着说:“早!我的小丈夫!”“小丈夫!”李立维抗议的叫:“我是个大男人,大丈夫,你知道吗?”“你是个傻孩子!”江雁容笑着说,伏在床上看他:“我的傻孩子!”她吻吻他的额头。

  他一把抱住了她,她慌忙挣扎,笑着说:

  “别闹!我怕痒!”

  他放开她,问:“醒了多久了?”“好久好久。”“做些什么?”“想我们认识的经过,想情人谷。”

  “情人谷!”李立维叫了起来,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兴奋的说:“告诉你,雁容,我们虽然没有钱去蜜月旅行,可是我们可以到情人谷去。起来,雁容,我们一清早去看日出,谷里一定清新极了,看看有没有和我们同样早起的小鸟,快!”

  他下了床,把床边椅子上放着的衣服丢给江雁容,挤挤眼睛说:“懒太太,动作快一点!”

  他就是这种说是风就是雨的急脾气。但,他这份活力立即传染给了江雁容,她下了床,梳洗过后,李立维早已摒挡就绪。江雁容笑着说:“早饭也不吃就去吗?”

  “我们到新店镇上弯一弯,买两个面包啃啃就行了,再买根钓鱼竿,到情人谷去钓鱼,在河边煎了吃!哈!其妙无穷!”

  走到花园门口,李立维站住了,在门边的一棵玫瑰花上摘下一朵半开的蓓蕾,簪在江雁容的发边。他望着她,托起了她的下巴,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爱你,我真爱你,爱得发狂!”他吻她,然后又注视着她:“告诉我,你心里只有我一个,是吗?”

  “当然!”江雁容说。他笑了,笑得明朗愉快。“好,开步走!”他们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一剑倾心 一刀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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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江雁容把晚餐摆在桌子上,用纱罩子罩了起来。表上指着六点二十五分,室内的电灯已经亮了。感到几分不耐烦,她走到花园里去站着,暮色正堆在花园的各个角落里,那棵大的芙蓉花早就谢光了,地上堆满了落花。两棵圣诞红盛开着,娇艳美丽。茶花全是蓓蕾,还没有到盛开的时候。她在花园中浏览了一遍,又看了一次表。总是这样,下了班从不准时回家,五点钟下班,六点半还没回来,等他到家,饭菜又该冰冷了。走回到房间里,她在椅子里坐了下来,寥落的拿起早已看过的日报,细细的看着分类广告。手上有一块烫伤,是昨天煎鱼时被油烫的,有一个五角钱那么大,已经起了个水泡,她轻轻的抚摩了一下,很痛。做饭真是件艰巨的工作,半年以来,她不知道为这工作多伤脑筋,总算现在做的东西可以勉强入口了,好在李立维对菜从不挑剔,做什么吃什么。但是,厨房工作是令人厌倦的。

  快七点了,李立维还没有回来,天全黑了,冬天的夜来得特别早。江雁容把头靠在椅背上。“大概又被那些光棍同事拉去玩了!下了班不回家,真没道理!就该我天天等他吃饭,男人都是这样,婚前那股劲不知到哪里去了,那时候能多挨在我身边一分钟都是好的,现在呢?明明可以挨在一起他却要溜到外面去了!贱透了!”她想着,满肚子的不高兴,而且,中午吃得少,现在肚子里已经叽哩咕噜的乱响了起来。

  起风了,花园里树影幢幢,风声瑟瑟,有种凄凉而恐怖的味道。江雁容向来胆怯,站起身来,她把通花园的门关上,开始懊悔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幢乡间的房子。风吹着窗棂,叮叮咚咚的响着,窗玻璃上映着树影,摇摇晃晃的,像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她感到一阵寒意,加了一件毛衣,在书架上拿下一本唐诗三百首。她开始翻阅起来。但,她觉得烦躁不安,书上没有一个字能跃进她的眼帘,她阖起了书,愤愤的想:“婚姻对我实在没什么好处,首先把我从书房打进了厨房,然后就是无尽止的等待。立维是个天下最糊涂的男人!最疏忽的丈夫!”她模模糊糊的想着:“如果嫁了另一个男人呢?”康南的影子又出现在她面前了,那份细致,那份体贴,和那份温柔。她似乎又感到康南深情的目光在她眼前浮动了。甩甩头,她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兜着圈子,四周安静得出奇,她的拖鞋声发出的声音好像特别大。“我不应该常常想康南,”她想:“立维只是粗心,其实他是很好的。”她停在饭桌前面,今天,为了想给立维一个意外,她炒了个新学会的广东菜“蚝油牛肉”,这菜是要吃热的,现在已经冰冷。

  明知道他不会回来吃晚餐了,但她仍固执的等着,等的目的只是要羞羞他,要让他不好意思。用手抱住膝,她倾听着窗外的风声,那棵高大的芙蓉树是特别招风的,正发出巨大的沙沙声。玻璃窗上的树影十分清晰,证明外面一定有很好的月色,她想起康南以前写过的句子:“阶下虫声,窗前竹籁,一瓶老酒,几茎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任夜风在树梢徘徊……”多美的情致!她仿佛看到了那幅图画,她和康南在映满月色的窗下,听着虫鸣竹籁,看着月影花影,一杯酒,一盘咸菜,享受着生活,也享受着爱情……她凝视着窗上的影子,眼睛朦朦胧胧的。忽然,一个黑影从窗外直扑到窗玻璃上,同时发出“吱噢”一声,江雁容吓得直跳了起来,才发现原来是只野猫。惊魂甫定,她用手轻抚着胸口,心脏还在扑通扑通的跳着。花园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脚踏车铃声,终于回来了!随着铃声,是李立维那轻快的呼唤声:

  “雁容!”打开了门,江雁容走到花园里,再打开花园的篱笆门。李立维扶着车子站在月光之下,正咧着嘴对她笑。

  “真抱歉,”李立维说着,把车子推进来:“小周一定要拉我去吃涮羊肉。”江雁容一语不发,走进了房里。李立维跟着走了进来,看到桌上的饭菜。“怎么,你还没吃饭?”

  江雁容仍然不说话,只默默的打开纱罩,添了碗冷饭,准备吃饭。李立维看了她一眼,不安的笑笑说:

  “怎么,又生气了?你知道,这种事对一个男人来讲,总是免不了的,如果我不去,他们又要笑我怕太太了!你看,我不是吃完了就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吗?”

  江雁容依然不说话,冷饭吃进嘴里,满不是味道,那蚝油牛肉一冷就有股腥味,天气又冷,冷菜冷饭吃进胃里,好像连胃都冻住了。想起这蚝油牛肉是特别为李立维炒的,而他却在外面吃馆子,她感到十分委屈,心里一酸,眼睛就湿润了。李立维看着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到她满眼泪光,他大为惊讶,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他说:

  “没这么严重吧?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当然!没什么严重!他在外面和朋友吃喝玩乐,却把她丢在冷清清的家里,让野猫吓得半死!她费力的咽下一口冷饭,两滴泪水滴进了饭碗里。李立维托起了她的脸,歉意的笑了笑,他实在不明白他晚回家一两小时,有什么严重性!虽然,女孩子总是敏感柔弱些的,但他也不能因为娶了她,就断绝所有的社交关系呀!不过,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他的心软了,他说:“好了,别孩子气了,以后我一定下了班就回家,好不好?”

  她把头转开,擦去了泪水,她为自己这么容易流泪而害羞。于是,想起一件事来,她对他伸出手去,说:

  “药呢?给我!”“药?什么药?”李立维不解的问。

  “早上要你买的药,治烫伤的药!”江雁容没好气的说,知道他一定忘记买了。“哎呀!”李立维拍了拍头,一股傻样子:“我忘了个干干净净。”“哼!”江雁容哼了一声,又说:“茶叶呢?”

  “噢,也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记得给你买!你知道,公司里的事那么多,下了班又被小周拖去吃涮羊肉,吃完了就想赶快赶回来,几下子就混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记得给你买!”哼!就知道他会忘记的!说得好听一点,他这是粗心,说得不好听一点,他是对她根本不关心。如果是康南,绝不会忘记的,她想起那次感冒,他送药的事,又想起知道她爱喝茶,每天泡上一杯香片等她的事。站起身来,她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冷冰冰的说:“不用了,明天我自己进城去买!”

  他伸手拦住了她:“不生气,行不行?”“根本就没生气!”她冷冷的说,把碗筷拿到厨房里去洗,洗完了,回过身子来,李立维正靠在厨房墙上看着她。她向房里走去,他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怀里,她挣扎着,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他有力的胳膊箍紧了她。她屈服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他脸上堆满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道歉,好了吧?气消了没有?”

  江雁容把头靠在他胸前,用手玩着他西装上衣的扣子洞。

  “扣子掉了一个,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粗心!”“气消了吧?”“还说呢,天那么黑,一个野猫跳到窗子上,把人吓死了!”

  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江雁容跺了一下脚: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他望着她,看样子她是真的被吓着了,女人是多么怯弱的动物!他收起了笑,怜爱的揽着她,郑重的说:

  “以后我再也不晚回家了!”

  可是,诺言归诺言,事实归事实。他依然常常要晚回家。当然,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就是这样,同事们已经在取笑他了。下班铃一响,小周就会问一句:“又要往太太怀里钻了吧?”李立维对女人气量的狭小,感到非常奇怪,就拿晚回家这件事来讲吧,雁容总是不能原谅他。他就无法让她了解,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世界太广,不仅仅只有一个家!

  结婚一年了,江雁容逐渐明白,婚姻生活并不像她幻想中那么美好,她遭遇到许多问题,都是她婚前再也想不到的。首先,是家务的繁杂,这一关,总算让她克服过去了。然后是经济的拮据,她必须算准各项用度,才能使收支平衡,而这一点,是必须夫妇合作的。但,李立维就从不管预算,高兴怎么用就怎么用,等到钱不够用了,他会皱着眉问江雁容:

  “怎么弄的?你没有算好吗?”

  可是,假如她限制了他用钱,他又会生气的说:

  “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大男人,身边连钱都没有!”

  气起来,她把帐簿扔给他,叫他管帐,他又说:

  “不不,你是财政厅长,经济由你全权支配!”

  对于他,江雁容根本就无可奈何。于是,家庭的低潮时时产生,她常感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他爱交朋友,朋友有急难,他赴汤蹈火的帮助,而她如果有病痛,他却完全疏忽掉。在感情上,他似乎很马虎,又似乎很苛求,一次,她以前的一个男朋友给了她一封比较过火的信,他竟为此大发脾气。他把她按在椅子里,强迫她招出有没有和这男友通过信,气得她一天没有吃饭,他又跑来道歉,揽住她的头说:

  “我爱你,我爱疯了你!我真怕你心里有了别人,你只爱我一个,是吗?”望着他那副傻相,她觉得他又可气又可怜。她曾叹息着说:“立维,你是个矛盾的人,如果你真爱我,你会关心我的一切,那怕我多了根头发,少了根头发,你都会关心的,但你却不关心!我病了你不在意,我缺少什么你从来不知道。可是,唯独对我心里有没有别的人,你却注意得很。你使我觉得,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而是一种占有欲!”

  “不!”李立维说:“我只是粗心,你知道,我对自己也是马马虎虎的。不要怀疑我爱你,”他眼圈红红的,恳切的说:“我爱你,我嫉妒你以前的男朋友,总怕他们会把你从我手里抢回去!你不了解,雁容,我太爱你了!”

  “那么,学得细心一点,好吗?”江雁容用手揉着他的浓发说。“好!一定!”他说,又傻气的笑了起来,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他的笑容里消失了。可是,这份阴影却留在江雁容的心底。而且,李立维也从不会变得细心的。江雁容开始明白,夫妇生活上最难的一点,是彼此适应,而维持夫妇感情的最大关键,是毅力和耐心。

  周雅安和程心雯都毕业了,又回到台北来居住。六月初行完毕业典礼,周雅安就择定七月一日结婚,未婚夫是她们系里的一个年轻助教,女嫔相也是请的程心雯。得到了婚期的消息,这天,江雁容带着一份礼物去看周雅安。周雅安正在试旗袍,程心雯也在。久不聚会的好朋友又聚在一起,大家都兴奋了起来,程心雯哇啦哇啦的叫着:

  “去年给江雁容做伴娘,今年给周雅安做伴娘,明年不知道又要给谁做伴娘了?你们一个个做新娘子,就是我一辈子在做伴娘!”“小妮子春心动矣!”江雁容笑着说。

  “别急,”周雅安拍拍程心雯的肩膀:“你的小林不是在国外恭候着吗?”小林是程心雯的未婚夫,是大学同学。

  “哈!他把我冷藏在台湾,自己跑到外国去读书,美国大使馆又不放我出去,我就该在台湾等他等成个老处女!男人,最自私的动物!”程心雯藉着她洒脱的个性,大发其内心的牢骚。“同意!”江雁容说。“你才不该同意呢!”周雅安说:“你那位李立维对你还算不好呀?别太不知足!论漂亮、论人品、论学问、论资历……那一点不强?”“可是,婚姻生活并不是有了漂亮、人品、学问,和资历就够了的!”江雁容说。“那么,是还要爱情!他对你的爱还不算深呀?”

  “不,这里面复杂得很,有一天你们会了解的。说实话,婚姻生活是苦多于乐!”“江雁容,”程心雯说:“你呀,你的毛病就是太爱幻想,别把你的丈夫硬要塑成你幻想中的人。想想看,他不是你的幻想,他是李立维自己,有他独立的思想和个性,不要勉强他成为你想像中的人,那么,你就不会太苛求了!”

  “很对,”江雁容笑笑说:“如果他要把我塑成他幻想中的人物呢?”“那你就应该跟他坦白谈。但是,你的个性强,多半是你要塑造他,不是他要塑造你。”程心雯说。

  “什么时候你变成了个婚姻研究家了?程心雯?”周雅安笑着问。“哼,你们都以为我糊涂,其实我是天下最明白的人!”程心雯说着,靠进椅子里,随手在桌上拿了一张纸和一枝眉笔,用眉笔在纸上迅速的画起一张江雁容的侧面速写来。

  “周雅安,记得你以前说永远不对爱情认真,现在也居然要死心嫁人了!”江雁容说,从墙上取下周雅安的吉他,胡乱的拨弄着琴弦。“你以为她没有不认真过呀,”程心雯说:“大学四年里,她大概换了一打男朋友,最后,还是我们这位助教有办法,四年苦追,从不放松,到底还是打动了她!所以,我有个结论,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像周雅安心里的小徐,和你心里的康——”“别提!”江雁容喊:“现在不想听他的名字!”

  程心雯抬抬眉头,低垂着睫毛,眯起眼睛来看了江雁容一眼。“假如你不想提这名字,有两个解释,”她轻描淡写的说,在那张速写上完成了最后的一笔,又加上一些阴影。“一个是你对他怀恨,一个是你对他不能忘情,两种情形都糟透!怪不得你觉得婚姻生活不美满呢!”

  “我没说婚姻生活不美满呀!”江雁容说,拨得吉他叮叮咚咚的响。“只是有点感慨,记不记得我们读中学的时候,每人都有满怀壮志,周雅安想当音乐家,我想当作家,程心雯的画家,现在呢,大家都往婚姻的圈子里钻,我的作家梦早就完蛋了,每天脑子里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周雅安念了工商管理,与音乐风马牛不相及,现在也快和我变成一样了。程心雯,你的画家梦呢?”“在这儿!”程心雯把那张速写丢到江雁容面前,画得确实很传神。她又在画像旁边龙飞凤舞的题了两句:“给我的小甜心,以志今日之聚。”底下签上年月日。“等我以后出了大名,”她笑着说:“这张画该值钱了!”说着,她又补签了名字的英文缩写C.S.W.。“好,谢谢你,我等着你出名来发财!”江雁容笑着,真的把那张画像收进了皮包里。

  “真的,提起读中学的时候,好像已经好远了!”周雅安说,从江雁容手里接过吉他,轻轻的弹弄了起来,是江雁容写的那首“我们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周雅安轻声哼了两句。“你们还记得一块五毛?”程心雯问:“听说他已经离开××女中了。”“别提了,回想起来,一块五毛的书确实教得不错,那时候不懂,尽拿他寻开心。”江雁容说。

  “江乃也离开××女中了。”周雅安说。“训导主任也换了,现在的××女中,真是人事全非,好老师都走光了,升学率一年不如一年。”程心雯说:“我还记得江乃的‘你们痛不痛呀?’”周雅安和江雁容都笑了起来,但都笑得十分短暂。江雁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小树林、荷花池、小桥、教员单身宿舍,和——康南。“记不记得老教官和小教官?”周雅安说:“小教官好像已经有两个小孩了。”“真快,”江雁容说:“程心雯,我还记得你用钢笔描学号,用裙子擦桌子……”程心雯大笑了起来。于是,中学生活都被搬了出来,她们越谈越高兴,程心雯和江雁容留在周雅安家吃了晚饭,饭后又接着谈。三个女人碰在一起,话就不知道怎么那么多。直到夜深了,江雁容才跳了起来:

  “糟糕,再不走就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车了!你们知道,我下了火车还要走一大段黑路,住在乡下真倒楣!田里有蛇,我又没带手电筒,那段路才真要我的命呢!”

  “不要紧,我打包票你的先生会在车站接你。”周雅安说。

  “他才没那么体贴呢!”

  “这不是体贴,这是理所当然,看到你这么晚还没回来,当然会去车站接你。”程心雯说。

  “我猜他就不会去接,他对这些小地方是从不注意的!”江雁容说,拿起了手提包,急急的到玄关去穿鞋子。

  下了火车,江雁容站在车站上四面张望。果然,李立维并没有来接她。轨道四周空空旷旷的,夜风带着几丝凉意。到底不死心,她又在轨道边略微等待了一会儿,希望李立维能骑车来接,但,那条通往她家的小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只得鼓起勇气来走这段黑路。高跟鞋踩在碎石子上,发出咯咯的声音,既单调又阴森。路的两边都是小棵的凤凰木,影子投在地下,摇摇曳曳,更增加了几分恐怖气氛。她胆怯的毛病又发作了,望着树影,听着自己走路的声音,都好像可怕兮兮的。她越走越快,心里越害怕,就越要想些鬼鬼怪怪的东西,这条路似乎走不完似的,田里有蛙鸣,她又怕起蛇来。于是,在恐惧之中,她不禁深深恨起李立维来,这是多么疏忽的丈夫!骑车接一接在他是毫不费力的,但他竟让她一人走黑路!程心雯她们还认为他一定会来接呢!哼,天下的男人里,大概只有一个李立维是这么糊涂,这么自私的!假若是康南,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在黑夜的田间走路!

  家里的灯光在望了,她加快了脚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没有好气的,她高叫了一声:

  “立维!”好半天,才听到李立维慢吞吞的一声:

  “来了!”然后,李立维穿着睡衣,出来给她开了门,原来他早已上了床!江雁容满肚子的不高兴,走进了房里,才发现李立维一直在盯着她,眼睛里有抹挑战的味道。

  “到那里去了?”李立维冷冷的问。

  “怎么,早上我不是告诉了你,我要到周雅安那里去吗?”江雁容也没好气的说,他那种责问的态度激怒了她。

  “到周雅安那里去?在她们家一直待到现在?”李立维以怀疑的眼光望着她。“不是去周雅安家,难道我还是会男朋友去了吗?”江雁容气冲冲的说。“谁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我下班回来,家里冷锅冷灶,连家的样子都没有!”“你下班不回家就可以,我偶尔出去一次你就发脾气!凭什么我该天天守着家等你!”

  “你是个妻子,你有责任!”

  “我是妻子,我并不是你的奴隶!”

  “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奴隶待?下了班回来,还要自己生火弄饭吃,还要给夜游的妻子等门!”

  江雁容跳了起来,气得脸色发白。

  “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出去做什么了?”

  “我没有说你出去做什么,你大可不必作贼心虚!”李立维愤不择言的说。江雁容望着他,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气得浑身发抖。好半天,才点点头说:“好,你使人无法忍耐!”

  “是我使你无法忍耐还是你使我无法忍耐?今天小周一定要到我们家来参观,让他看到你连鬼影子都不在,冷锅冷灶,我自己生火招待人吃饭,等你等到十点钟小周才走。你丢尽了我的脸,让我在朋友面前失面子,让别人看到你深更半夜不回家,不知道到哪里去鬼混了!”

  “你说话客气一点,我到哪里去鬼混了?早上告诉了你要去周雅安家,谁叫你不注意,又带朋友回家来!嫁给你,我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你一辈子的奴隶?你给我多少钱一个月?”

  李立维被刺伤了,他大叫着说:

  “嫌我穷你就不要嫁给我!你心里那个鬼康南也不见得比我阔!”“他比你体贴,比你温柔,比你懂人事!”江雁容也大叫了起来。李立维立即沉默了下来,他盯着她,紧紧的闭着嘴,脸色变得苍白。江雁容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也不说话。许久许久,李立维才轻轻说:

  “我早就知道你不能忘记他,我只娶到了你的躯壳。”

  江雁容抬起头来,满脸泪痕。

  “立维,你别发神经病吧!我不过偶尔出去一次,你就是这副态度!”“你心里只有康南,没有我。”李立维继续说。

  “你别胡扯,公正一点好不好?”江雁容大声说。

  李立维走了过来,用手抓住江雁容的头发,把她的头向后仰,咬着牙说:“你是个不忠实的小东西,躺在我怀里,想着别的男人!”

  “立维!”江雁容大喊。

  李立维松了手,突然抱住了她,跪在地下,把头伏在她的膝上。他的浓发的头在她膝上转动,他的手紧紧的扯住了她的衣服。“雁容,哦,雁容。我不知道在做什么!”他抬起头来,乞怜的望着她:“我不好,雁容,我不知道在做什么。我不该说那些,你原谅我。”江雁容流泪了。“我爱你,”他说:“我爱疯了你!”

  “我也爱你。”江雁容轻轻说。

  他站起身来,抱住她,吻她。然后,他抚摩着她的面颊,柔声问:“只爱我一个?”“是的,只爱你一个。”她说。

  于是,风暴过去了。第二天早上,他变得无比的温柔。一清早,就蹑手蹑脚的下了床,到厨房去做早餐。江雁容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正微笑的站在床前,手里托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弄好的早餐。他笑着说:

  “我要学着伺候你,学着做一个体贴的丈夫。”他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比你的康南更体贴。”

  江雁容看着他,有点儿啼笑皆非,然后她坐起身来,从他手里接过托盘,放在桌子上。微笑着说:

  “立维,不要再提康南,好吗?”

  “你爱他,是吗?”“那是以前,现在只爱你。”

  “我嫉妒他!”李立维坐在床沿上。“想起他还占据着你的心,我就要发疯。”“不要太多疑,立维,我只属于你,不要再提他了!以后我们谁都不许提他,好不好?”

  “一言为定!”李立维说,又咧开一张大嘴,爽朗的笑了起来,望着他那毫无保留的笑,江雁容也不禁笑了起来。李立维高兴的说:“我们重新开始,永远不吵架,为了庆祝这个新的一天,我今天请假,我们到情人谷玩去!”“好!”江雁容同意的说。

  “啊哈!我先去准备钓鱼竿!”李立维欢呼着跑开。江雁容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摇摇头低声说:

  “一个可爱的傻孩子!”

  她下床来穿衣服,但是,她的心境并不开朗。望着窗外那随风摆动的芙蓉树,她感到心底的那个阴影正在逐渐扩大中。这天是星期天,江雁容和李立维都没有出去的计划,他们玩了一会儿蜜月桥牌,李立维说饿了。正好门口来了个卖臭豆腐干的,江雁容问:“要不要吃?”“好!”“我去拿碟子,你去拿钱。”江雁容说,拿了碟子到门口去,又回过头来对李立维笑着说:“你是个逐臭之夫!——快点拿钱,在我的皮包里。”

  江雁容在门口买了两块臭豆腐干,等着李立维送钱来,但,等了半天,钱还没拿来,江雁容不耐的喊:

  “喂,好了没有?”“好——了。”李立维慢慢的说,声调十分特别。然后他把钱送了出来。关好园门,江雁容把碟子端进屋里,放在桌子上,笑笑说:“我不吃这个臭东西,你快趁热吃吧,我就喜欢看男人吃东西的那副馋相!”李立维坐在椅子里,望着江雁容。

  “你看了多少个男人吃东西?”“又在话里挑眼了,”江雁容笑着皱皱眉:“你的心眼有的时候比女孩子还多!赶快吃吧!”

  李立维瞪着那两块臭豆腐干:“我不想吃!”

  “你又怎么了?不想吃为什么要我买?”江雁容奇怪的看着他。“C.S.W.是谁?”李立维冷冷的问。

  “C.S.W.?”江雁容愣住了。

  “喏!这是谁画的?”李立维丢了一张纸给她,她拿起来一看,不禁大笑了起来,原来是程心雯画的那张速写!

  “哦,就是这个让你气得连臭豆腐干都不要吃了吗?”江雁容笑着问,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你真是个多疑的傻丈夫!”“不要以为我会被你的态度唬倒,”李立维说:“我记得那个日期,那就是你说到周雅安家去了,半夜三更才回来。”

  “是的,就是那一天,”江雁容仍然在笑,“那天程心雯也在,这是程心雯画的,C.S.W.是她名字的缩写。”

  “哼,”李立维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这明明是画画的人用炭笔画的。”

  “不,你错了,这是用眉笔画的。”

  李立维看着江雁容:“你很长于撒谎,”他冷冰冰的说:“程心雯会叫你小甜心?”“以前周雅安还叫我情人呢!”江雁容被激怒了。“立维,你不应该不信任我!我告诉你,我并不是个荡妇,你不必像防贼似的防着我!”“你敢去找程心雯对证?”李立维说:“我们马上进城去找她!”江雁容望着他,气冲冲的说:

  “你如果一定要程心雯对证才肯相信的话,我们就去找程心雯吧!不过,从此,我们的夫妇关系算完!”

  “何必那么严重?”“是你严重还是我严重?”江雁容叫:“我受不了你这份多疑!为什么你每次晚回家我不怀疑你是去找妓女,去约会女朋友,去酒家妓院?”“我的行动正大光明……”

  “我的行动就不正大光明了?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吗?立维,你使人受不了,再这样下去,我没办法跟你一起生活!”

  “我知道,”李立维喃喃的说:“你还在想念康南!”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含着眼泪叫:“你又和康南扯在一起,这件事和康南有什么关系?”转过身子,她冲进卧室里,把门关上。背靠着门,她仰着头,泪如雨下。“天哪!”她低喊:“叫我如何做人呢?我错了,我不该和李立维结婚的,这是我对康南不能全始全终的报应!”

一剑倾心 一刀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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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结婚两年了,对江雁容而言,这两年像是一段长时间的角力赛,她要学着做一个主妇,学着主持一个家,更困难的,是要学着去应付李立维多变的个性和强烈的嫉妒这使她不能忍耐。尤其,当李立维以固执的语气说:

  “我知道,你又在想康南!”

  这种时候,她就会觉得自己被激怒得要发疯。是的!康南,康南!这么许多年来,康南的影子何曾淡忘!事实上,李立维也不允许她淡忘,只要她一沉思,一凝神,他就会做出那副被欺骗的丈夫的姿态来。甚至捏紧她的胳膊,强迫她说出她在想谁。生活里充满了这种紧张的情况,使她感到他们不像夫妇,而像两只竖着毛,时刻戒备着,准备大战的公鸡。因此,每当一次勃溪之后,李立维能立即抛开烦恼,又恢复他的坦然和潇洒。而她,却必须和自己挣扎一段长时间。日积月累,她发现康南的影子,是真的越来越清晰了。有时,当她独自待在室内,她甚至会幻觉康南的手在温柔的抚摩着她的头发,他深邃的眼睛,正带着一千万种欲诉的柔情注视着她。于是,她会闭起眼睛来,低低的问:

  “康南,你在哪里?”

  这天,是他们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在江仰止家里,有一个小小的庆祝宴,饭后,她和李立维请江麟和江雁若去看了场电影。江麟现在已是个大学生了,虽然稚气未除,却已学着剃胡子和交女朋友了。他十分欣赏他这位姐夫,尤其羡慕姐夫那非常男性化的胡子,他自己的下巴总是光秃秃的,使他“男性”不起来。江雁若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仍然维持着她“第一名”的记录,好胜心一如江太太,有次,李立维勉励她做个中国的居礼夫人,她竟大声抗议说:“我不要做夫人!我要做江雁若!将来别人会知道我是江雁若,不会知道我丈夫姓甚名谁!”李立维瞠目结舌,大感此妞不能小觑。

  看完电影,他们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了。李立维立即上了床。江雁容关掉了电灯,倚窗而立,又是月圆之夜!她把头靠在窗棂上,望着那洒着月光的花园,闻着那扑鼻而来的玫瑰花香,不禁恍恍惚惚的想起自己在校园中采玫瑰,送到康南的屋里。“给你的房里带一点春天的气息来!”

  那是自己说过的话,多少个春天过去了,她不知道他在何处享受他的春天?或者,他的生活里再也没有春天了。

  月亮真好,圆而大,他们选择了阴历十五结婚真不错,每个纪念日都是月圆之夜。但是,她却有种疲倦感,两年,好像已经很漫长了。“雁容!”李立维在床上喊了一声。

  “嗯。”她心不在焉的哼了一声。

  “还不睡?”“我想看看月亮。”“月亮有什么好看?”“如果你懂得月亮的好看,或者我们的生活会丰富些。”江雁容忽然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讲这两句话。床上的李立维沉默了,这种沉默是江雁容熟悉的,她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她已经嗅到了风暴的气息。

  “你的意思,”李立维冷冷的说:“是嫌我不解风情,没有罗曼蒂克的气氛,是吗?”

  “我没有什么意思。”江雁容说。

  “你时时刻刻在拿我和你心里的康南比较,是吗?我不如你的康南,是吗?我不明白月亮有什么好看,我不会作些歪诗歪词,我不懂温柔体贴,是吗?”李立维挑战似的说,声音里充满了火药味。“我没有提到康南,”江雁容说:“是你又在提他!”

  “你不提比提更可恶!”李立维叫了起来:“你一直在想他,你的心全在他身上,你是个不忠实的妻子,在我们结婚二周年纪念日的晚上,你却在怀念着你的旧情人!”他凶猛的喊:“雁容!过来!”“我不是你的狗,”江雁容昂了昂头:“你不必对我这么凶,我不必要听你的命令!”“是吗?”李立维跳下了床,光着脚跳到她面前。他的眼睛冒着火,恶狠狠的盯着她。他抓住了她的衣服,拉开了她睡衣的钮扣。“你做什么?”江雁容吃惊的问。

  “看看你的心是黑的还是白的!”

  “你放开我,你这只疯狗!”江雁容喊,挣扎着。“哈哈,我是疯狗,你的康南是圣人,是不是?好,我就是疯狗,我占有不了你的心,最起码可以占有你的人,叫你的康南来救你吧!”他拦腰把她抱了起来,丢到床上,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但他按住了她。他的神情像只要吃人的狮子。她气得浑身发抖,嘴里乱嚷着:“你这只野兽!放开我!放开我!”

  李立维把她的两只手分开压着,让她平躺在床上,他俯视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你是我的妻子,你知道吗?你属于我,你知道吗?不管你这颗不忠实的心在那个男人身上,你的人总是我的!我就要你,我就欺侮你,我就蹂躏你,你叫吧!”

  “李立维!”江雁容喊,眼睛里充满了屈辱的泪水:“不要对我用暴力,如果你凭暴力来欺侮我,我这一生一世永不原谅你!”“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知道吗?”李立维拉开了她的衣服。“不要!立维,你怎能这样对我?”

  “我向来不懂得温柔的,你知道!你是我的,我就可以占有你!”“不要!不要!不要!李立维,你会后悔的!看吧!你会后悔的!”江雁容大叫着。

  午夜,一切过去了。江雁容蜷缩在床角里静静的哭泣,从没有一个时候,她觉得如此屈辱,和如此伤心。李立维强暴的行为毁掉了她对他最后的那点柔情。她不断的哭着,哭她内心和身上所受的屈辱,看到李立维居然能呼呼大睡,她恨得想撕裂他。“这是只肮脏的野兽!”她想。拚命的咬着自己的嘴唇,“他是没有良心,没有人格,没有一丝温情的!我只是他的一具泄欲的工具!”她抽搐着,感到自己身上的秽气,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干净了。

  清晨,李立维从睡梦里醒来,发现江雁容蜷缩在床角里睡着了。被单上泪痕犹新,脸上布满了委屈和受辱的表情,一只手无力的抓着胸前的衣服,显然是哭累了而睡着了。想起了昨夜的事,李立维懊悔的敲了敲自己的头。“我疯了!”他想:“我不知道在做什么!”望着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的身子,和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他感到心脏像被人抽了一下。他了解江雁容那份纤弱的感情,他知道自己已在他们的婚姻上留下了一道致命伤。俯下头,他想吻她,想告诉她他错了,但他不忍再惊醒她。拉了一床薄被,他轻轻的盖在她身上。悄悄的下了床,他到厨房里去弄好早餐,她依然未醒。“可怜的孩子!”他怜爱而懊悔的看着她:“我错了!”

  到了上班的时间,他吃了早饭,把她的一份罩在纱罩子底下,预备去上班。又觉得有点放不下心,他匆匆的写了一张纸条:“雁容,我错了,原谅我。”压在纱罩子下面。然后赶去上班了。李立维下班回来的时候,看到门户深扃着,他喊了两声“雁容”,没有人答应,他认为她一定出去了。她有个习惯,每次吵了架就要出去逗留一整天,不是到周雅安那儿,就是到程心雯那儿,要不然就干脆回娘家。“出去散散心也好!”他想,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一走进去,他就看到桌上摆着的那份早餐,和他写的那张纸条,都一动都没动。他冲进了卧室里,发现江雁容仍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看样子一天都没有起床,他叫了一声:“雁容!”她张开眼睛来,望了他一眼,就又闭上了。他这才感到她的脸色红得不大对头,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角,烧得烫手。被他这一碰,她立即又睁开眼睛,看到他正伸手摸她,她瑟缩了一下,就滚进了床里,用一对戒备的眼神看着他。李立维缩回了手,苦笑了一下说:

  “我不碰你,你别害怕,你在发烧,那儿不舒服?”

  她望着他,仍然一语不发,那神情就像他是个陌生人。这使李立维觉得像挨了一鞭。他在床沿上坐下来,温柔的说:

  “你病了!我出去给你买药,大概昨晚受了凉,吃点感冒药试试。你还想吃什么?一天没吃饭?我给你买点面包来,好不好?”她依然不说话,他看着她。她脸上有份固执和倔强,他轻轻拉住她的手,她立即就抽回了。他无可奈何的说:

  “雁容,昨晚我不好,你原谅我好吗?”

  她干脆把身子转向了床里,脸对着墙,作无言的反抗。李立维叹了口气,起身来。“她根本不爱我,”他想。“她的心不在我这儿,这是我们婚姻上基本的障碍,我没有得到她,只得到了她的躯壳。”感到自尊心受了刺伤,他在床边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身走出去,骑车到新店给她买药。

  药买回来了,他倒了杯水,走到床边,江雁容仍然面朝里躺着。他勉强压抑着自己说:“雁容,吃药好吗?就算你恨我,也不必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转过身来,慢吞吞的坐起来吃药,头昏打击着她,一日没吃饭和高烧,使她十分软弱。他伸手来扶她,她本能的打了个冷颤,看到这只手,就使她想起昨夜的强暴行为,她心伫立即掠过一阵厌恶感。她的表情没有逃过李立维的眼睛,他勉强克制自己将爆发的一阵火气,服侍她吃过药,看到她躺回床上,他问:“要不要吃面包?我买了一个沙拉的,和一个咖哩的,要哪一个?”“都不要。”她简简单单的说。

  “勉强吃一点,好吗?要不然你会饿坏。”他依然好言好语的说,一面伸手去拉她。

  她皱起了眉头,厉声说:

  “把你那只脏手拿开!”

  李立维愣了愣。他瞪着她的脸,怒火燃烧着他的眼睛,他咬咬牙说:“你的脾气别太坏,说话多想一下,我的手怎么脏了?我没偷过,没抢过,没犯过法!”

  “你是个禽兽!”江雁容冷冷的说。

  “好,我是个禽兽,”李立维冒火了:“你十分高尚,十分纯洁,十八、九岁懂得去勾引男老师,天天跑到老师房里去投怀送抱!你高尚得很,纯洁得很!”

  “立维!”雁容大叫,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说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浑身抖颤。她的头在剧烈的晕眩,房子在她眼前转动,她努力想说话,却只能喘息。李立维咬咬嘴唇,叹了口气,柔声说:

  “好了,你躺下休息休息吧,算我没说这几句话!”

  江雁容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李立维被吓住了,他扶住她,摇她,在她耳边叫:

  “你怎么?雁容,你怎样?”

  江雁容摇摇头,从齿缝里说:

  “立维,我们之间完了,我们办离婚手续吧!”

  “不!”李立维让她躺下,揽住了她的头:“雁容,我爱你!我爱疯了你!”他的眼圈红了,懊悔的说:“你原谅我,我们再开始,我发誓,以后我再也不提康南!”

  她摇头。“没用了,立维,我们彼此伤害得已经够深了。”她叹了口气,用手指压着额角:“再下去,只有使我们的关系更形恶化。立维,饶饶我,我们分手吧!”

  “不!无论如何我不能放你!”他说,像个孩子般流泪了:“我有什么过失,你告诉我,我一定改,但是,不要离开我!”他用手抓住她的衣服,“我爱你,雁容!”

  江雁容望着他,他流泪的样子使她难过。李立维继续说:

  “我一切都改,我发誓!我会努力的去做一个温柔的、体贴的好丈夫,只要你给我机会。雁容,原谅我的出发点是爱你!不要毁了我的一切!”

  他哭得像个傻孩子,她曾爱过的那个傻孩子。于是,她也哭了起来。他抱住她,吻她,乞求的说:

  “你原谅我了吗?”

  是的,她原谅了。她又一次屈服在他的爱里。但是,这并没有挽救他们的婚姻。那片阴影一天比一天扩大,裂痕也一日比一日加深。江雁容开始感到她无法负担心中的负荷。

  这天,报上有台风警报。但一清早,天气仍然是晴朗的。李立维去上班的时候,江雁容叮咛着说:

  “下了班就回家,报上说有个大台风,你记得带几个大钉子回来,我们厨房的窗子坏了。假如不钉好,台风来了就要命了。等会儿瓶瓶罐罐满天飞,连抢救都来不及,可别忘了哦!”“不会忘!”李立维叫了一声,挥挥手,跳上车子走了。

  到了下午,天有些阴暗,仍然没有起风的样子。江雁容扭开收音机,一面听音乐节目和台风警报,一面刺绣一块桌布。台风警报说台风午夜时分从花莲登陆,不过可能会转向。江雁容看看天,蓝得透明,看样子,风向大概转了。对于台风,江雁容向来害怕,她有胆怯的毛病,台风一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她就感到像世界末日,而渴望有个巨人能保护她。到下午五点钟,仍然风平浪静,她放心的关掉了收音机,到厨房去做晚饭,现在就是台风来她也不怕了,李立维马上就要回家,在台风的夜里,李立维那份男性对她很有点保护作用。只要有他在,她是不怕什么风雨的。

  李立维下班的时候,他的同事小周叫住了他:

  “小李,和我到一个地方去。”

  “不行,”李立维说:“有台风,要赶回去。”

  “算了吧!台风转向了。”

  “谁说的?”“收音机里报告的。”“你要我到哪里去?”“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那个女孩子,你去帮我看看,花一笔钱救她出来值不值得?”

  “你真想娶她呀?”李立维问,小周看上了一个风尘女子,李立维一直不以为然,但小周坚持说那女孩本性善良,温柔可靠。“有那么点意思,”小周说:“你去见见,也帮我拿点主意。”

  “去是可以,不过见了我就得走。”

  “好嘛!知道你老兄家有娇妻,你是一下班就归心似箭,可见女人的魔力大矣哉!”

  跟着小周,七转八转,才到了万华一栋大酒楼面前,李立维抬头看看,红红绿绿的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睛,门上有三个霓虹灯的字“寻芳阁”。他皱皱眉:

  “小周,这种地方可是我生平第一次来。”

  “进去吧,没有人会吃掉你。”

  李立维进去了,这才发现出来却不大容易,几分钟后,他已被一群莺莺燕燕所包围了。他发现他糊里糊涂的喝了酒,又糊里糊涂的醉了。而窗外,风雨大作,台风已经以全力冲了过来。这时的江雁容,正在房间里焦灼的兜圈子。台风来了,饭菜早已冰冷,手表上的指针从七点跳到八点,八点跳到九点,李立维仍然连影子都没有。迫不得已,她胡乱的吃了一碗饭,把门窗都关紧。风夹着雨点,狂扫在门和窗玻璃上,穿过原野的狂风发出巨大的呼啸。“他不可能赶回来了,这个死人!”想起必须和风雨单独搏斗一整夜,她觉得不寒而栗。“这么大的风,他一定回不来了!”她在房内乱转,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厨房里哗啦啦一声巨响,使她吓得叫了起来。冲进厨房里,才发现窗子果然被风吹垮了。雨点正从不设防的窗口狂扫进来,她冲过去,紧急的抓住桌上的酒瓶油瓶,把它搬进房里去。还来不及搬第二批,一阵狂风急雨把她逼出了厨房,她慌忙碰上了厨房通卧房的门,用全力抵住门,才把门闩上。立即,厨房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她知道,那些剩余的瓶瓶罐罐都遭了殃。“老天,李立维,你这个混蛋!”

  她咒骂着,窗外的风雨使她恐怖,她把卧室通客厅的门也关上,站在卧室中发抖。她的衣服在刚才抢救厨房用品时已淋湿了,正湿搭搭的黏身上。窗外的雨从窗缝中溅进来,望着那像喷泉般从窗缝里喷进来的雨水,她觉得恐怖得浑身无力。匆忙中,她拿起一床被单,堵着窗子的隙缝,还没有堵好,电灯灭了,她立即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放弃了堵窗子,她摸索着找到了床,爬到床上,她拉开棉被,把自己连头带脑的蒙了起来。然后浑身发抖的低声叫着:

  “康南,康南!你绝不会让我受这个!康南,”在这一刻,她似乎觉得康南是个无所不在的保护神。“你保护我,你爱我,我知道,世界上只有你是最爱我的!我不该背叛你,我不该嫁给别人!”花园里的一声巨响又使她惊跳了起来,不知是那棵树倒了。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啦,好像是篱笆倒了。厨房里砰然一声,彷佛有个大东西跳进了厨房里。她蒙紧了头,抖得床都摇动了。“李立维,你真没良心!真没良心!”她恐怖得要哭。“我再也不能原谅你!你是个混蛋!是个恶棍!”

  这一夜,是她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漫长的一夜。当黎明终于来临,风势终于收敛之后,她已陷入虚脱无力的状态。室内,一尺深的水泡着床脚,满桌子都是水,床上也是屋顶漏下来的水。她环顾一切,无力的把头埋在枕头里,疲倦、发冷、饥饿都袭击了过来,她闭上眼睛,天塌下来也无力管了。

  当李立维赶回家来的时候,水已经退了很多,但未消的积水仍然淹没了他的足踝。站在家门口,他惶然四顾,可以想见昨夜的可怕。四面的篱笆全倒了,花园中一棵有着心形叶片的不知名的树,也已连根拔起。那棵为江雁容深爱着的芙蓉树,已折断了七、八根枝桠。另外,四株扶桑花倒掉了一株,玫瑰折断了好几棵,幸好江雁容最宝贵的茶花竟得以保全。他带着十二万分的歉疚,越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篱笆,走到门边来。门从里面扣得很紧,他叫了半天门,才听到江雁容的脚步踩着水的声音。然后,门开了,露出江雁容那张苍白的脸,蓬乱的头发,和一对睁得大大的,失神的眼睛。

  “哦,雁容,真抱歉……”他说,内心惭愧到极点。

  “你到哪里去了?你居然还晓得回来!”江雁容咬着牙说,看到了他,她的怒火全冲了上来。

  “抱歉,都是小周,他一定要拖我到寻芳阁去看他的女朋友。”“寻芳阁是什么地方?”江雁容厉声问,听名字,这可不是一个好所在。“是一个酒家的名……”

  “好哦!”江雁容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你把我留在这个乡下和大台风作战,你倒去逛酒家!问问你自己,你这是什么行为?你就是要找妓女,又何必选择一个大台风的日子!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人哪?”

  “天知道,”李立维冤枉的说:“我到那里什么坏事都没做,起先以为台风转向了,后来被那些人灌了两杯酒,不知不觉多待了一会儿,就被风雨堵住了。我跟你发誓,我绝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连碰都不肯碰她们,一直到早上我出来她们都还在取笑我呢!”“我管你碰她们没有?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就该死!你卑鄙!你无耻!没有责任感!你不配做个丈夫!我是瞎了眼睛才会嫁给你!”江雁容失常的大喊大叫,一夜恐怖的经历使她发狂。她用手蒙住脸。“好妈妈,她真算选到了一个好女婿!”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李立维的脸色变白了,他感到他男性的自尊已遭遇到严重的伤害。“一个人总会有些无心的过失,我已经认了错,道了歉……”

  “认了错,道了歉就算完事了是不是?假如我对你有不忠的行为,我也认个错你就会原谅了吗?”

  “我并没有不忠的行为……”

  “你比不忠更可恶!你不关心我,不爱我,你把我单独留在这里,你这种行为是虐待!想想看,我原可以嫁一个懂得爱我,懂得珍惜,懂得温存体贴的人!可是我却嫁给你,在这儿受你的虐待!我真……”

  “好,”李立维的嘴唇失去了血色,黑眼睛燃烧了起来,江雁容的话又尖锐的刺进了他心中的隐痛里。“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想念那个人!”江雁容猛的昂起了头来,她的脸上有股凶野的狂热。

  “不错!”她沉着声音说:“我一直想念那个人!我一直在想念他!不错,我爱他!他比你好了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他绝不会上酒家!他绝不会把我丢在乡下和黑夜的台风作战!他有心有灵魂有人格有思想,你却一无所有!你只是个……”李立维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逼退到墙边,他压着她使她贴住墙,他紧瞪着她,切齿的说:

  “你再说一个字!”“是的,我要说!”她昂着头,在他的胁迫下更加发狂:“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我从没有爱过你!从没有!你赶不上他的千分之一……”“啪!”的一声,他狠狠的抽了她一耳光,她苍白的面颊上立即留下五道红痕。他的眼睛发红,像只被激怒的狮子般喘息着。江雁容怔住了,她瞪着他,眼前金星乱迸。一夜的疲倦、寒颤,猛然都袭了上来。她的身子发着抖,牙齿打颤,她轻轻的说:“你打我?”声音中充满了疑问和不信任。然后,她垂下了头,茫然的望着脚下迅速退掉的水,像个受了委屈的、无助的孩子。接着,就低低的说了一句:“这种生活不能再过下去了!”说完,她才感到一份无法支持的衰弱,她双腿一软,就瘫了下去。李立维的手一直抓着她的胳膊,看到她的身子溜下去,他一把扶住了她,把她抱了起来,她纤小的身子无力的躺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惨白的脸上清楚的显出他的手指印。一阵寒颤突然通过他的全身,他轻轻的吻她冰冷的嘴唇,叫她,但她是失去知觉的。把她抱进了卧房,看到零乱的、潮湿的被褥,他心中抽紧了,在这儿,他深深体会到她曾度过了怎样凄惨的一个晚上!把她放在床上,他找出一床比较干的毛毯,包住了她。然后,他看着她,他的眼角湿润,满怀懊丧和内疚。他俯下头,轻轻的吻着她说:

  “我不好,我错了!容,原谅我,我爱你!”

  像是回答他的话,她的头转侧了一下,她的睫毛动了动,朦朦胧胧的张开了眼睛,她吐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嘴里模模糊糊的,做梦似的说了几个字:

  “康南,哦,康南!”李立维的脸扭曲了,他的手握紧了床柱,浑身的肌肉都硬了起来。江雁容张大眼睛,真的清醒了过来。她望着木立在床边的李立维,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她知道她和李立维之间已经完了!他们彼此已伤害到无法弥补的地步,转开头,她低声说:“立维,你饶了我吧!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子多得很。”

  李立维仍然木立着。半天,才在床沿上坐下来,他的脸痛苦的扭曲着,像是患牙痛。

  “雁容,你一点都不爱我,是不是?”他苦涩的问。

  “我不知道。”江雁容茫然的说。

  李立维沉默了,她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从没有获得过这个女孩子!她的心一开始就属于康南,正像她说的,她从没有爱过他!“假如你不爱我,雁容,当初你为什么要嫁给我?”他又问了一句。“我不知道!”她大声说,面向床里。“我嫁的时候,对你的了解不很清楚。”“你是说,你认错了人?”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住膝,直望着他。

  “立维,别追问了,我们之间已经完了。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只有使双方痛苦。我承认我的感情太纤细,太容易受伤,而你又太粗心,太疏忽。我们的个性不合,过下去徒增烦恼,立维,我实在厌倦吵架的生活!”

  “这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是有一条毒蛇盘据在你的心里!”李立维说。“你总是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当然,或者这也是原因之一,我也不否认我对康南不能忘情。”江雁容叹了口气:“反正,我们现在是完了!”“你预备怎么样?”“离婚吧!”她轻声说。

  他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

  “你是个硬心肠的女孩子,”他狠狠的说:“我真想掏出你这颗心来看看,是不是铁打的?”他盯着她,她那微蹙的眉梢,如梦的眼睛,温柔的嘴,对他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正像他心的一部份。他咬咬嘴唇:“不,雁容,我不会同意跟你离婚!”“何必呢,生活在一起,天天吵架,天天痛苦!”“你对我是一无留恋了,是吗?”他问。

  她倔强的闭住嘴,默默不语。他望着她,忽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得凄厉。江雁容害怕的望着他,她习惯于他爽朗的笑,但绝不是这种惨笑。他笑得喘不过气来,眼泪渗出了眼角。他用手指着她,说:“好好,我早该知道,你心目里只有一个康南,我就不该娶你,娶回一具躯壳,你是个没心的人,我有个没心的妻子!哈哈!好吧!你要走,你就走吧!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又为什么该臣服在你的脚下,向你乞求爱情!雁容,你错了,我不是这样的男人!在你之前,我从没有向人如此服低!你试试,我的骨头有多硬!”他把拳头伸在江雁容鼻子前面,看到江雁容畏怯的转开头,他又大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说:“你要去找康南!是吗?去吧!你这个不忠实的,没有情感,不知感恩的负心人!去吧!我再也不求你!天下何处没有女人,你以为我稀奇你!”他捏住了江雁容的手腕,用力握紧,痛得江雁容大叫。他的态度激发了她的怒气,她叫着说:“放开我,我没有情感,你又何尝有心有情感!是的,我要去找康南,他绝不会像你这样对人用暴力!”

  “他温柔得很,体贴得很,是不是?他是上流人,我是野兽,是不是?”他把她捏得更紧。“那么,去找他,去做他的妻子!他那么好,你怎么又嫁给我了呢?”

  她的手腕像折碎似的痛了起来,她挣扎着大叫:

  “他是比你温柔,我没有要嫁你,是你求我嫁给你!是妈妈做主要我嫁给你!一切何曾依照我的意志?我只是……”“好!”他把她摔在床上,他眼睛要喷出火来:“你完全是被迫嫁给我!那么,你走吧!你滚吧!滚到你伟大的康南的怀里去!让我看看你们这伟大的爱情会有多么伟大的结局!你去吧!去吧!马上去!”江雁容从床上跳了起来,哑着嗓子说:

  “我马上走!我永远不再回来!我算认清了你!我马上就走!”她下了床,冲到衣橱前面,打开门,把自己的衣服抱出来,丢在床上。“哈哈!”李立维狂笑着:“爱情万岁!”他转过身子,不看江雁容,大踏步的向门外走去。像喝醉了酒一般,他摇摇晃晃的走到车站,正好一班开往台北的火车停了下来,他茫然的跨上车厢:“爱情万岁!”他低低的念,伏在窗口,看着那从车子旁边擦过的飞驰的树木:“爱情万岁!”他又说,对自己发笑。旁边一个小女孩好奇的看看他,然后摇着她身边的一个中年妇人的手臂说:“妈妈,看!一个疯子!”

  “嘘!”那母亲制止了孩子,一面也对他投过来警戒的一眼。“哈哈,疯子,做疯子不是比一个清醒明白的人幸福得多吗?”他想着,靠在窗子上。

  模模糊糊的,他下了车,又模模糊糊的,他来到了一个所在,白天,这儿没有霓虹灯了,上了狭窄的楼梯,他大声说:“拿酒来!”一个化妆得十分浓郁的女子走了过来,诧异的说:

  “哟,是李先生呀,今天早上才走怎么又来了?你不是脸嫩得紧吗?要不要亲亲我呀?”

  他一把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低低的领口里。

  “要死啦!”那女的尖叫起来:“现在是白天呀,我们不开门的,要喝酒到别的地方去!”

  “白天跟晚上有什么不同?”李立维说:“说说看,你要多少钱?我们到旅馆去!”“哟,你不怕你太太了呀?”

  “太太!哈哈哈!”李立维狂笑了起来。

  江雁容看着李立维走出房间,感到脑中一阵麻木。然后,她机械化的把衣服一件件的装进一只旅行袋里。她昏昏沉沉的做着,等到收拾好了,她又机械化的换上一件绿旗袍,在镜子前面慢慢的搽上口红和胭脂,然后拿起了她的手提包,踉跄的走到门口。太阳又出来了,花园中却满目凄凉。跨过那些七倒八歪的篱笆,一个正好骑车子过来的邮差递了一封信给她,她机械的接过信。提着旅行袋,茫然的向车站走,直到车站在望,看到那一条条的铁轨,她才悚然而惊,站在铁轨旁边,她仓惶的四面看了看:

  “我到哪里去呢?”她想着,立即,康南的影子从铁轨上浮了起来,浓眉微蹙,深邃的眼睛静静的凝视着她,他的嘴唇仿佛在蠕动着,她几乎可以听到他在低低的唤:

  “容,小容,容容!”“康南,”她心中在默语着:“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她抬头看看天。“到最后,我还是做了母亲的叛逆的女儿!”

  车来了,她上了车。坐定后,才发现手里的信,拆开看,是周雅安的信,要请她到她家去吃她的孩子的满月酒。末一段写着:

  

  “那天程心雯和叶小蓁也要来,我们这些同学又可以有一个伟大的聚会,谈谈我们中学时的趣事。叶小蓁十月十日要结婚了,你还记得她要把她阿姨丢到淡水河里去的事吗?时间过得多快!程心雯年底可赴美国和她的未婚夫团聚。真好,我们这些同学已经各有各的归宿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我的娃娃又哭了,不多写,代我问候你的黑漆板凳。还有一句,上次程心雯来,我们谈论结果,公认我们这些丈夫及准丈夫里,论风度、漂亮、谈吐、多情,都以你的那位属第一。得意不?安”

  

  看完信,她茫然的折起信纸,“你的那位”,她知道她再也没有“你的那位”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吗?有情人都能成眷属吗?她望着窗外,从车头那边飘过来一股浓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恍惚的觉得,她的前途比这烟也清晰不了多少。是的,她们已经各有各的归宿了。但她的归宿在哪里?车子向前面疾驰而去。

一剑倾心 一刀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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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0 20: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节

  这儿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江雁容提着旅行袋下车之后,几乎就把这小镇看遍了,总共也只有一条街,上面零零落落的开着几家店铺。江雁容四面打量,并没有看到任何中学,走到一个水果店前,她问:

  “请问你们这儿的县立中学在哪里?”

  那水果店的老板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问: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学校还要走四十分钟路呢!”

  “有没有车子?”“有,公路局车,六点钟才有一班。”

  她看看手表,才三点半,于是,她决心走路去。问明了路径,她略事犹豫,就提起了旅行袋,正预备动身,那老板同情的说:“太阳大,好热哟!”她笑笑,没说什么。那老板忽然热心的说:

  “让我的女孩子骑车送你去好了,”不等她同意,他就扬着声音喊:“阿珠!”那个被称作阿珠的女孩子应声而出,江雁容一看,是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女孩,短短的头发,大眼睛,倒也长得非常清秀。那老板对她用台湾话叽叽呱呱讲了一阵。阿珠点点头,冲着她微微一笑说:“你是新来的老师吗?”说的是一口标准的国语。

  “不,”江雁容有点脸红。“我去看一个朋友。”

  阿珠又点点头,推出一辆脚踏车,笑笑说:

  “我送你去。”她把江雁容的旅行袋接过来,放在车后放东西的架子上,然后拍拍车子前面的杠子,互意江雁容坐上去。江雁容坐稳后,对那老板颔首示谢,阿珠几乎立刻就踩动了车子。乡下的路并不难走,但因前日的台风,黄土路上一片泥泞,间或有着大水潭。阿珠熟练的骑着,一面问:

  “小姐从哪里来?”“台北。”“啊,怪不得那么漂亮!”

  女孩的坦率使江雁容又脸红了。阿珠接着说:

  “我们这里很少有人穿旗袍和高跟鞋。”

  江雁容无法置答的笑笑。阿珠又问:

  “小姐到学校去找谁?我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里面的老师我都认得。”“是吗?”江雁容的心狂跳了起来,这是个绝好打听康南的机会。这次贸然而来,她原没有把握可以找到康南,五年了,人事的变幻有多少?他还会在这个小小的县立中学里吗?压抑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她故意轻描淡写的说:“有一位康南老师在不在这里?”“哦,康老师吗?在。”阿珠爽快的答:“他教过我国文。”

  谢谢天!江雁容激动得几乎从车上摔下来。想想看,再过半小时,或者不到半小时,她就可以和康南见面了。康南,康南,他还是以前的康南吗?看到了她,他会多么惊奇,多么高兴!他的小容终于来了!虽然晚了几年,但他不会在乎的!她知道他不会在乎的!

  “你是康老师家里的人吗?”阿珠又在问了:“你是不是他女儿?”“不是!”江雁容又一次红了脸。

  “康老师很好,就是不爱理人,也不跟学生玩。”

  “有一位罗亚文老师在不在这里?”江雁容问。

  “哦,罗老师,教理化的。他跟康南老师最要好了,像康老师的儿子一样。”阿珠说,绕过一个水潭。忽然,阿珠自作聪明的叫了起来:“啊,我知道了,你是罗老师的女朋友,是吗?”“不是!”江雁容尴尬的说。

  “康老师很怪哦!”阿珠突然又冒出一句话来,因为不知其何所指,江雁容简直不知如何接口。但,阿珠并没有要她接口的意思,她自管自的又接了下来:“我们叫康老师醉老头,他一天到晚喝酒,有的时候醉昏了,连课都不上。还有的时候,跑来上课,满身都是酒气。有一次,喝醉了,在他房里又哭又笑,我们都跑去看,罗老师赶去把我们都赶跑了。”

  江雁容的心脏像被人捏紧似的痛楚了起来。康南,哦,康南!“而且,”阿珠笑了,又说:“康老师最脏了,房间里总是乱七八糟,他又不换衣服,衬衫领子都是黑的,我爸爸说,老头子都不喜欢洗澡的。”说完,她又笑了。

  康南,他变成什么样子了?江雁容感到无法思议。她那整洁潇洒的康南,她那柔情似水的康南,难道就是现在阿珠嘴里的那个老头子?他已经很老了吗?但是,他再老,也是她那可爱的,诗一样的康南哦!他在她心目里的地位永远不变!可是,现在,她感到一份说不出来的紧张,她渴望马上见到康南,却又害怕见到康南了。

  “康老师也不理发,头发好长,也不剃胡子,胡子长得太长了,他就用剪刀乱七八糟的剪一剪,”阿珠又说了,一面说一面笑,似乎谈到一件非常开心的事:“常常脸上一边有胡子一边没胡子就来上课了,哈哈,真好玩,他是个怪人!”

  怪人!是的,从阿珠嘴里的描写,他岂止是个怪人,简直是个怪物了!县立中学在望了,没有高楼大厦,只是四面有几排木板房子的教室,但有极大的空地。和以前江雁容的中学比起来,这儿简直是个贫民窟。在校门口下了车,由于地势较高,没有积水,就到处都是漫天的黄土,风把灰沙扬了起来,简直使人无法睁开眼睛。阿珠指示着说:

  “穿过操场右面第三排第二间,就是康老师的房子,罗老师的在最后一间。”“谢谢你送我!”江雁容说,打开手提包,想给她一点钱,阿珠立即叫了起来:“啊呀,不要!不要!”说着,就逃难似的跳上自行车向来路飞驰而去,去了一段,又回过头来对江雁容挥挥手,笑着说了声再见。

  江雁容目送阿珠的影子消失。她在校门口足足站了三分钟,竟无法鼓足勇气走进去。这么多年了,她再贸然而来,康南不知会作如何想法?忽然,她感到一阵惶恐,觉得此行似乎太鲁莽了一些。见了他,她要怎么说呢?她能问:“我投奔你来了,你还要我吗?”如果他斥责她,她又能怎样?而且,来的时候太仓促,又没经过深思,她现在的身分仍然是李立维的妻子,她要康南怎么做呢?

  不管了,这一切都先别管!她渴望见到康南,先诉一诉这五年的委屈和思念,那种“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的感觉,他想必也和她一样强烈!等见到了康南,一切再慢慢商议,总可以商量出一个结果来。现在,康南是她的一株大树,她是个无所攀依的小藤蔓,她必须找着这棵树,做她的依靠,做她的主宰。走进学校,她又□徨了,康南还是以前的康南吗?她感到双腿软弱无力,几乎不能举步。现在正是上课的时间,她敏感到教室中的学生都在注意她。她加快了脚步,又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心脏在狂跳着,康南,康南,她多么想见又多么怕见!操场上有学生在上体育课,她还没有走到操场,学生和老师就都对她投过来好奇的眼光。她的不安加深了。越过操场,往右面走,又穿过一道走廊,走廊后第三排房子,就是阿珠所指示的了。她紧张得手发冷,手心中全是汗,心脏擂鼓似的敲着胸腔,呼吸急促而不均匀。在走廊上,她看到一面大的穿衣镜,她走过去,站在镜子前面:“我一定要先冷静一下!我必须先镇定自己!”她想着,在镜子前面深呼吸了一下。镜子上有红漆漆着的“正心整容”四个字,真巧!以前女中也有一面漆着正心整容四字的镜子。江雁容望着镜子,于是,像忽然挨了一棒,她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长发披肩,虽然被风吹乱了,仍然卷曲自如。搽了胭脂的脸庞呈水红色,嘴唇红而丰满。一件绿色的旗袍裹着她成熟的身子,白色的高跟鞋使她显得亭亭玉立。当然,她并不难看,但她绝不是五年前的她了!直到此刻,她才惊异的发现时间改变人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她不再是个穿着白衣黑裙,梳着短发,一脸稚气和梦想的瘦小的女孩子,而是个打扮入时的,成熟的,满脸幽怨的少妇了。她用手摸着面颊,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在这一刹那,她是那么怀念那个逝去的小江雁容。

  在镜子前面站了好一会儿,她发现有些学生聚拢了过来,在她身后评头论足的窃窃私议。她慌忙穿出了走廊,从皮包里拿出一条小手绢。手绢带出一串钥匙,掉在地下,她拾了起来,是家里的门匙和箱子的钥匙,是的,家!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她走的时候没有锁门,小偷不知会不会光顾?李立维不知道回去了没有?他在盛怒之下,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总不会自杀吧?不!他不是那样轻易会自杀的人!她停在第二间房子门口了,她站定了,用手压住胸口,怎么在这一刻会想起家和李立维呢?人的思想是多么复杂和不可思议!望着那个木板的小门,她突然失去了敲门的勇气。康南康南康南,这么久思念着的康南,她以为再也见不着的康南,和她就只有这么一扇门之隔了吗?但是,她真不敢推开这一扇门,她简直不敢预测,这一扇门后面迎接着她的是什么?闭上眼睛,她似乎看到康南打开了门,怀疑的,不信任的望着她,然后,他颤抖的拉住了她的手,她投进了他的怀里,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快乐、惊喜,和恍如隔世般的怆然情绪。真的,她几乎眩晕了。张开眼睛,那扇门仍然阖着。深吸了口气,她举手敲了门。她听到有人走动,然后门开了。她几乎不敢看,但是她看到了,她立即有一种类似解放的松懈情绪。门里站着的,是罗亚文而不是康南。现在,罗亚文正困惑的望着她,显然思想还没有转过来,竟弄不清楚门口站着的是谁?但,接着,他大大的惊异了:“是江小姐?”他疑惑的说。

  “是的。”她轻轻的说,十分不安。

  罗亚文的惊异没有消除,愣了愣,才说:

  “进来坐吧!”江雁容走了进去,一阵烟酒和腐气混杂的气味对她扑鼻而来。她惶惑不安的站在房子中间。真的,这是一间乱得不能再乱的房间。一张竹床上杂乱的堆着棉被、书籍、衣服,还有些花生皮。床脚底下全是空酒瓶,书架上没有一本放得好好的书。满地烟蒂烟灰和学生的考卷,书桌上更没有一寸空隙之地,堆满了学生的练习本、作文本,和书。还有空酒瓶,一碟发霉了的小菜,和许多说不出名堂来的怪东西。这房间与其说是住人的,不如说是个狗窝更恰当些。江雁容四面扫了一眼,呆呆的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罗亚文费了半天劲,腾出一张椅子来给她坐,一面说:

  “江小姐从台北来?”说着,他敏锐的打量着江雁容和她的旅行袋。“是的。”江雁容说,局促的坐了下来。

  他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彼此都恢复了一些冷静,消失了初见的那份紧张。罗亚文说:

  “康南上课去了,作文课,两节连在一起,要五点钟才会下课。”“是的。”江雁容应了一声。

  “你来——”罗亚文试探的说:“是看看他吗?”

  怎么说呢?江雁容语塞的坐着,半天才犹豫的,机械化的说了句:“是的。”罗亚文打量着她。然后说:

  “我们在报纸上见到过你的结婚启事,过得不错吧?”

  又怎么说呢?江雁容皱了皱眉,咬了咬嘴唇,抬起眼睛望了罗亚文一眼。罗亚文继续问:

  “有小宝宝了吗?”江雁容摇摇头。“没有。”

  罗亚文沉默了一会儿,江雁容也默默的坐着。然后,罗亚文突然说:“过得不很愉快吗?”江雁容仓惶的看了罗亚文一眼,苦笑了一下。罗亚文深思的注视着她,脸色显得严肃而沉着。

  “我能不能问一句,你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他单刀直入的问。“我——”江雁容慌乱而惶然的说:“我——不知道。”是的,她来做什么?她怎么说呢?她觉得自己完全混乱了,糊涂了,她根本就无法分析自己在做什么。

  “你离婚了?”罗亚文问。

  “不,没有,还没有。”

  “那么,你只是拜访性质,是吗?”

  “我——”江雁容抬起头来,决心面对现实,把一切告诉罗亚文。“我和我先生闹翻了,所以我来了。”

  罗亚文看着她,脸色更加沉重了。

  “江小姐,”他说:“这么多年,你的脾气仍然没变多少,还是那么重感情,那么容易冲动。”他停了一下说:“说实话,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不走这一趟。”

  江雁容茫然的看着他。

  “康南不是以前的康南了,”罗亚文叹口气说:“他没有精力去和各种势力搏斗,以争夺你。目前,你还是个有夫之妇,对于他,仍然和以前的情况一样,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算你是自由之身,今日的康南,也无法和你结合了。他不是你以前认得的那个康南了,看看这间屋子,这还是经过我整理了两小时的局面。一切都和这屋子一样,你了解吗?如果说得残忍一点,他现在是又病又脏,又老又糊涂,整日烂醉如泥,人事不知!”“是我毁了他!”江雁容轻声说,低垂了头:“不过,我可以弥补,有了我,他会恢复的……”

  “是吗?”罗亚文又叹了口气:“你还是那么天真!他怎么能有你呢?你现在是李太太,他是姓李吧?”

  “我可以离婚!”“你以为能顺利办妥离婚?就算你的先生同意离婚,你的父母会同意你离婚来嫁康南吗?恐怕他们又该告康南勾引有夫之妇,妨害家庭的罪了。而且,江小姐,你和康南也绝不会幸福了,如果你见了康南,你就会明白的。幻想中的爱情总比现实美得多。”江雁容如遭遇了一记当头棒喝,是的,她不可能办妥离婚,周围反对的力量依然存在。她是永不可能属于康南的!

  “再说,江小姐,你知道康南在这儿的工作情形吗?初三教不了教初二,初二教不了,现在教初一,这是他改的作文本,你看看!”罗亚文递了一本作文本过来,江雁容打开一看,上面用红笔龙飞凤舞的批了个“阅”字,前面批了一个乙字,全文竟一字未改。江雁容想起以前她们的本子,他的逐段评论,逐字删改,而今竟一变至此,她的鼻子发酸,眼睛发热,视线成了一片模糊。“你知道,如果他丢了这个工作,他就真的只有讨饭了,江小姐,别再给别人攻击他的资料,他受不起任何风霜和波折了!”江雁容默默的坐着,罗亚文的分析太清楚太精确,简直无懈可击。她茫然若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中酸楚,头脑昏沉。“你知道,”罗亚文又说:“就算一切反对的力量都没有,他也不能做你的丈夫了,他现在连自己都养不好,他不可能再负担你。他又不是真能吃苦的,他离不开烟和酒,仅仅是这两项的用度,就已超过他的薪水。”“他不能戒吗?”江雁容软弱的问。

  “戒?”罗亚文苦笑了笑:“我想是不可能。这几年来,他相当的自暴自弃。我不离开这儿,也就是因为他,我必须留在这儿照应他。好在,最近他比较好些了,他正在学习着面对现实。江小姐,如果你还爱他,最好不要再扰乱他了。现在,平静对他比一切都重要。或者,再过一个时期,他可以振作起来。目前,你不要打扰他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见他!”江雁容乞怜似的看着罗亚文。

  “不见他?”她疑惑的问。

  “是的,”罗亚文肯定的说,江雁容感到他有一种支配人的力量。“你想想看,见了他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除了重新使他迷乱之外?”“罗先生,我可以留下来帮助他,”江雁容热烈的说:“我可以为他做一切的事,使他重新振作起来,我可以帮他改卷子,收拾房间,服侍他……”

  “别人会怎么说呢?”罗亚文冷静的问:“你的丈夫会怎么办呢?你父母又会怎么办呢?就是本校也不容许你的存在的,学生会说话,教员会说话,校长也会说话,最后,只是敲掉了他的饭碗,把你们两个人都陷入绝境而已,你再想想看,是不是?”“如果我办好了离婚……”

  “还不是一样吗?你的父母不会轻易放手的,社会舆论不会停止攻击的,这个世界不会有容纳你们的地方。”他又叹了一口气:“江小姐,记得五年前我的话吗?你们只是一对有情人,而不是一对有缘人。如果你聪明一点,在他下课回来以前离开这儿吧!对你对他,都是最理智的。你爱他,别再毁他了!”江雁容悚然而惊,罗亚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深深的打进她的心中,她觉得背脊发冷,手心里全是冷汗。是的,她毁康南已经毁得够深了,她不能再毁他!她茫然四顾,渴望自己能抓到一样东西,支持她,扶助她。她所依赖的大树已没有了,她这小小的藤蔓将何所攀附,何所依归?

  “好,”她软弱而无力的说:“我离开这儿!”

  罗亚文深深的注视她,恳切的说:

  “别以为我赶你走,我是为了你们好,你懂吗?我一生贫苦,闯荡四方,我没有崇拜过什么人,但我崇拜康南,他曾经把我从困境里挽救出来。现在,我要尽我的力量照顾他,相信我,江小姐,我也爱他!”

  江雁容泪光模糊,她看看表,已经四点四十分了,那么,再有二十分钟,康南要下课了。她站了起来,提起旅行袋,一刹那间,感到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从。罗亚文站在她面前说:“现在,你预备到哪里?”

  到哪里?天地之大,她却无处可去!

  “我有地方去。”她犹豫的说。勉强咽下了在喉咙口蠕动着的一个硬块。“五点十分有班公路局车子开到镇上火车站,六点半有火车开台北,七点十分有火车南下。”罗亚文说。

  “谢谢你!”江雁容说,满怀凄苦的向门口走去,来的时候,她真想不到这样一面不见的又走了。康南,她的康南,只是她梦中的一个影子罢了。

  “江小姐,”罗亚文扶着门,热诚的说:“你是我见过的女孩子里最勇敢的一个!我佩服你追求感情的意志力!”

  江雁容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她凄然的问。

  得到了什么?这不是罗亚文所能回答的了。站在门口,他们又对望了一会儿,罗亚文看看表,再有十分钟,康南就要回来了。江雁容叹了口气,抬起眼睛来,默默的望了罗亚文一眼,低低的说:“照顾他!”“我知道。”“那么再见了!”她愁苦的一笑,不胜惨然:“谢谢你的一切,罗先生。”“再见了!”罗亚文说,目送她的背影孤单单的消失在前面的走廊里,感到眼睛湿润了。“一个好女孩!”他想:“太好了!这个世界对不起她!”他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可是,这世界也没错,是谁错了呢?”

  提着旅行袋,江雁容向校门口的方向走去。那旅行袋似乎变得无比的沉重了。她一步拖一步的走着,脑子里仍然是混乱而昏沉的,她什么也不能想,只是机械化的向前迈着步子。忽然,她感到浑身一震,她的目光被一个走过来的人影吸住了。康南,假如他没有连名字都改变的话,那么他就是康南了!他捧着一叠作文本,慢吞吞的走着,满头花白的头发,杂乱的竖在头上,面容看不清,只看得一脸的胡子。他的背脊伛偻着,步履蹒跚,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指,抓紧那叠本子。在江雁容前面不远处,他站住了。一刹那间,江雁容以为他已认出了她。但,不是,他根本没有往江雁容的方向看,他只是想吸一支烟。他费力的把本子都交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伸进袋子里去摸索,摸了半天,带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纸片,才找出一支又绉又瘪的烟来。江雁容可以看出他那孩子般的高兴,又摸了半天,摸出了一盒洋火,他十分吃力的燃着火柴,抖颤着去燃那一支烟,好不容易,烟燃着了。但,他手里那一大叠本子却散了一地,为了抢救本子,他的烟也掉到了地下,他发出一阵稀奇古怪的诅咒。然后,弯着腰满地摸索,先把那支烟找到,又塞进了嘴里,再吃力的收集着散在地下的本子,等他再站起来,江雁容可以听到他剧烈的喘息声。重新抓紧了本子,他蹒跚的再走了一两步,突然爆发了一阵咳嗽,他站住,让那阵咳嗽过去。江雁容可以看清他那枯瘦的面貌了,她紧紧的咬住了嘴唇,使自己不至于失声哭出来,她立即明白了,罗亚文为什么要她不要见康南,康南已经不在了,她的康南已经死去了!她望着前面那伛偻的老人,这时候,他正用手背抹掉嘴角咳出来的吐沫,又把烟塞回嘴里,向前继续而行。经过江雁容的面前的时候,他不在意的看了她一眼,她的心狂跳着,竟十分害怕他会认出她来。但是,他没有认出来,低着头,他吃力的走开了。她明白,自己的变化也很多,五年,竟可以使一切改变得这么大!她一口气冲出了校门,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靠在学校的围墙上。“我的康南!我的康南!”她心中辗转呼号,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康南哪里去了?她那诗一般的康南!那深邃的、脉脉含情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那微蹙着的眉峰,那潇洒的风度,和那旷世的才华,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难道都是她的幻想吗?她的康南在哪里?难道真的如烟如云,如梦如影吗?多可怕的真实!她但愿自己没有来,没有见到这个康南!她还要她的康南,她梦里的那个康南!她朝思暮想的康南!公路局的车子来了,她跟在一大堆学生群里上了车。心中仍然在剧烈的刺痛着,车子开了,扬起一阵尘雾。康南那伛偻枯瘦的影子像魔鬼般咬噬着她的心灵。她茫然的望着车窗外面,奇怪着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那个绿衣服的女人到学校去过,是谁?”有个学生在问另一个学生。“不知道!”另一个回答。

  “她从哪里来的?”“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车停了,她下了车。是的,“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茫然的提着旅行袋,望着车站上那纵横交错的铁轨。“嗨!”一个女孩子对她打招呼,是那个水果店的阿珠。“要走了?这么快!”“是的!”她轻声说,是的,要走了!只是不知道要走向何方。她仍然伫立着,望着那通向各处的轨道,晚风吹了过来,拂起了她的长发。“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轻轻的念,没有人明了,她自己又何尝明了?暮色,对她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

  ——全书完——

  一九六三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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